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第4/22页)
没多久,门开了,莉莉安回到客厅里,她的母亲紧随其后,见到她的时候,费伊感觉就像在照镜子——两个人的眼睛,两个人拱起肩膀的姿势,年龄对两个人面容造成的影响。那女人也感觉到了,因为她看见费伊就陡然停下了脚步。她们对视良久,都一动不动。任何人在场都会明白无误地认出,她们二人是姐妹。费伊从那个女人的五官看到了她父亲的面貌特征:颧骨、眼镜还有鼻子。那女人怀疑地侧过头,一头灰色的乱发在头顶用带子扎了起来。她穿着纯黑色的衬衫和旧牛仔裤,点缀着无数家务琐事留下的证据:油漆和抹墙粉,还有裤腿和膝盖上的泥点。她光着脚,用一块深蓝色的破布擦手。
“我叫弗雷娅。”她说,费伊的心猛地一跳。她父亲讲的每一个鬼故事里都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而他给她起的名字正是这个:弗雷娅。
“很抱歉打扰你了。”费伊说。
“你是弗里乔夫的女儿?”
“是的。弗里乔夫·安德烈森。”
“你从美国来?”
“芝加哥。”
“所以,”她自言自语道,“他去了美国。”她朝莉莉安打个手势。“给她看看。”她说。莉莉安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在沙发上坐下。这本书很古老,纸页泛黄发脆,两片皮革保护封面封底,正面有个搭扣。费伊见过类似的书册:他父亲的《圣经》,里面有家谱树,写满了外国人的名字,父亲曾经给她看过,对那些人嗤之以鼻,因为他们太胆小,不敢来美国寻求更好的生活。莉莉安膝头的《圣经》也是这样,头两页是家谱树。但她父亲的那棵树止于费伊,而哈默费斯特的这棵树却在继续蓬勃生长。莉莉安是弗雷娅的六个孩子之一。孙子辈填满了下一排,再往下还有几个重孙辈。这个家族兴旺得需要换一页才能写完名字。弗雷娅的名字之上是她父母的名字,母亲叫玛尔特,而另一个名字被涂掉了。弗雷娅蹒跚着走过来,站在费伊的面前,弯下腰,指着那个地方。
“这就是弗里乔夫。”她说,指甲在纸页上压出一轮新月。
“他也是你的父亲。”
“对。”
“他的名字被涂掉了。”
“我母亲涂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呃,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她望向莉莉安,寻求帮助。她用挪威语说了句什么,莉莉安点头表示明白,说:“哦,你是说懦夫。”
“对,”弗雷娅说,“他是个懦夫。”她望着费伊,等着看她对这句话的反应,看会不会触怒她。弗雷娅很紧张,或许在等着和费伊大吵一架。
“我不明白,”费伊说,“懦夫,为什么?”
“因为他离开了。他抛弃了我们。”
“不,他移民了,”费伊说,“他想为自己寻求更好的生活。”
“对,为他自己。”
“他从没提过他在这儿还有一个家。”
“只能说明你不怎么了解他。”
“能说给我听听吗?”
弗雷娅用力呼吸,望着费伊的眼神似乎是不耐烦或厌恶。
“他还活着吗?”
“活着,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太老了。”
“他在美国是做什么的?”
“在一家工厂做事。化工厂。”
“他过得好吗?”
费伊思考了一会儿,想到她看见父亲一个人的那些时刻,想到他如何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如何离群索居,如何活在自己建造的监牢中,孤零零地站在后院里盯着天空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不,”她说,“他似乎总是很悲伤,还有孤独。我们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听她这么说,弗雷娅似乎缓和了一些。她点点头,说:“留下吃饭吧。我告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晚饭是面包和炖鱼,她边吃边讲述往事。母亲在弗雷娅长到能理解这些事情之后就告诉了她。故事始于1940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听说过弗里乔夫·安德烈森的消息了。和哈默费斯特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也是个渔民。他十七岁,刚结束码头给儿童安排的工作,也就是清洗渔获、掏内脏和剔骨。如今他在船上做事,这份工作从方方面面说都要好得多:报酬更丰厚,乐趣更多,更激动人心,尤其是把整整一网鳕鱼、星鲽和难看又难闻的狼鱼拖上船的时候,大家都同意打狼鱼比给它掏内脏更轻松。他们从早到晚待在水上,忘记时光的流逝,因为夏天北极圈内的太阳从不落下。他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能熟练地使用这个行当的各种工具,浮标、渔网、木桶、钓线和鱼钩整整齐齐地存放在船舱里。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坐在最高一根桅杆上的瞭望台里,因为全船就数他的眼神最锐利。他看见一整个夏天时常会拐进海湾的隆头鱼鱼群,看见海面上有一片地方水花四溅,他大喊“有鱼了!”,所有人都会跳下床,戴上帽子,开始工作。他们会放下小船,两个人一艘,一个人摇桨,一个人拉网,他们会在小船间拉起渔网,他在高处指挥他们行动,直到鱼群游到附近,他们包围鱼群,把无数沸腾的鱼儿抬出水面。这是一种权力,是他们对蛮荒大海的控制,他们觉得自己势不可当,尽管若是来到离嶙峋海岸太近的地方,假如他们的航海经验不够丰富,他们那艘渔船肯定就会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