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15页)
威尔说着说着破了音,眼泪顺着脸颊两边流淌下来,他震惊于一个四岁的孩子因为他的狗而悲伤啜泣,同时也震惊于还要被迫面对这糟糕的令人费解的死亡现实。随后,他的心理被咔嗒咔嗒地扭动了一番,意识的齿轮也随之转换了过来。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成人,停止了思绪的飘浮。
“对不起。”他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涕,“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原始恐惧。小虎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慰藉。很明显,这种情感是原始恐惧所不能容忍的。这和我对玛丽姑姑的情感是一样的。她是我曾经唯一深爱的、钦佩的、完全信任的人,但是,天啊,原始恐惧对她做了什么!”
“跟我说说。”苏茜拉说。
威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他说,“玛丽·弗朗西斯·法纳比是我父亲的妹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年,十八岁的她嫁给了一名职业军人。法兰克和玛丽,玛丽和法兰克——多么融洽,多么美好的组合!”他笑了起来。“就算是在帕拉岛之外人们也能偶尔找到一些漂亮的岛屿。不过不管是小小的珊瑚礁,还是时不时开满鲜花的塔希提岛——无论哪里,原始恐惧都环绕其左右。两个年轻人就那么在他们私密的帕拉岛上生活。后来,在1914年8月4日那个晴朗的早上,法兰克随着远征军去了海外,之后玛丽在平安夜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这孩子足以让她感受到原始恐惧的威力。只有上帝才会创造出一个小头白痴。三个月后,不用说了,法兰克被一片榴弹击中继而也是必然地死于坏疽……所有这一切,”威尔停顿了一下,“都发生在我见到姑姑之前。我第一次见她是在20年代,那时她正全身心投入到养老服务中。她的服务对象包括养老院的老人,行动受限在家的老人,以及那些因为长寿而给儿孙带来负担的老人们。那些人简直都是斯特勒尔布勒格和提托诺斯。对她来说,越无助衰老、古怪易怒的老人她越要帮助。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我对玛丽姑姑帮助的老人们厌恶极了!他们闻上去臭臭的,看上去丑得可怕,而且总是无聊得很,还容易发怒。但是玛丽姑姑却真的爱他们——无论何时都爱他们,不顾一切地爱他们。我的母亲过去常常和我说起基督教的慈善事业,但是不知为什么没人相信她说的,就像没有人会喜欢她总是逼迫自己去做的一切自我牺牲的事情——那不是源于爱,只是任务而已。然而对玛丽姑姑的所作所为,没有人会有一丝质疑。她的爱就像一种物理辐射,犹如热和光一样能被感知到。她把我带到乡下和她一起住的日子里,以及后来她搬到城里我每天都跑去看她的时候,我都像是从冰箱里逃离出来走到了阳光下。我能感觉自己在她散发出来的光芒和温热下又活过来了,然而之后原始恐惧又开始作乱了。最开始她会对此开玩笑。‘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她在第一次手术之后还这么说。”
“为什么是个古希腊女战士?”苏茜拉问道。
“古希腊女战士的右胸是被切除的。因为她们是战士,所以胸会阻碍她们射长箭。‘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他又说了一遍。他的思绪之眼好像能看到那张坚毅似鹰的脸上露出的微笑,思绪之耳能听到她那清晰如银铃般的声音传递出来的快乐声调。“但是几个月之后她的另一只乳房也不得不被切除。那之后,不停地拍X光片,放射治疗一点点侵蚀着她,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 威尔的脸上呈现了似剥了皮般的凶狠表情,“如果不是如此穷凶极恶,这事原本很可笑。简直是个巨大的讽刺! 这是一个拥有着美好、爱心和乐善好施的天使般的灵魂啊。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她身体上的一小块地方违背了热力学的第二定律,不再发光发热了。随着身体的垮掉,她的灵魂开始失去它的美好,它那无出其右的原始特性。天使风度远离了她,爱心和善良也蒸发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已经不是我曾经喜爱和钦佩的玛丽姑姑了。她变成了某个人,某个和她曾经鼓励扶持过的最差最弱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的人(讽刺家多么费尽心思,多么精妙的一笔啊)。当整个生命的退化终止了,她不得不忍受屈辱和沦落。她只有慢慢地,带着巨大的伤痛,在孤独中死去。在孤独中,”他强调,“因为没有人能帮上忙,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当你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时候人们可以站在你身旁,但是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你。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完全孤独的。你在痛苦和死亡中孤独,就如你在爱,甚至在完全与人共享的快乐中孤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