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1页)

汉斯第一次看到海尔纳怎样对待他的教科书时,也大吃一惊。他有一次把自己的书遗忘在教室里了;因为要为下一堂的地理课作预习,他就借海尔纳的地图来用,这时他看到整页整页都被海尔纳用铅笔画得一塌糊涂,感到毛骨悚然。伊比里亚半岛的西海岸被延伸成一副奇形怪状的脸孔侧面;脸上的鼻子从波尔多一直画到里斯本;菲尼斯特雷角地区被刻画成披着卷曲的发饰;而圣维森提角被画成一簇捻得很好的须尖。就这样,一页又一页。地图的背面空白处涂了漫画,写了无聊的打油诗。墨水渍也是少不了的。汉斯习惯于把自己的书当作神圣的东西和宝物来对待,他一半觉得那种大胆举动是冒渎神明,一半觉得虽则是犯罪的,但也确是勇敢的英雄行为。

这个老实的吉本拉特很可能对他朋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方便的玩具而已,比如说,像家里喂养的一只猫。汉斯自己有时也感觉到这点。但是,海尔纳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需要有个他可以信得过的人,这个人能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话,能够欣赏他。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发表关于学校和人生的革命言词时能不声不响地倾听。他也需要一个能安慰他的人,一个在他感到苦闷时可以把头枕在他膝上的人。像所有这类性格的人一样,这位年轻的诗人在害一种莫明其妙的、有些撒娇的忧伤发作症,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童心悄悄离逝,一部分是精力、梦想和欲望过于旺盛,无处发泄,一部分是青春期未曾理解的模模糊糊的冲动。再就是他有一种病态的要求:要得到同情和抚爱。过去他是母亲的宠儿,如今,只要他对于异性之爱还不成熟,他就把这个千依百顺的朋友当作安慰他的人来使唤。

他晚上经常愁容满面地来找汉斯,支使他扔掉学习,要他一起外出到大寝室去。他们在那冷冰冰的大厅里或是在又高又暗的祈祷室里,并肩来回漫步,或是坐在窗台上打寒噤。然后,海尔纳吐露各种各样的苦恼,采用抒情的和阅读海涅作品的青年人的方式。他身上笼罩着一种幼稚的哀伤情绪。这种哀伤,汉斯尽管不能真正理解,但还是得到了印象,甚至有时还受到感染。这位敏感的文艺爱好者,尤其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容易发病,而牢骚和呻吟大都在晚上达到高潮;这时,深秋的雨云布满天空,云的后面,月亮穿过阴郁的薄层和隙缝在窥视,在沿着本身的轨道运行。这时海尔纳会沉湎在峨相4的气氛里,溶化在朦朦胧胧的忧伤之中,而这忧伤则以叹息、言语和诗句的方式倾注在天真无邪的汉斯身上。

汉斯受到这种倾诉苦衷场面的压抑和折磨,急急忙忙地把他剩余的时间都用于努力学习,然而他愈学愈感到困难。头痛的旧病复发,他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感到疲倦的时间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光是为了做必不可少的事,他就得激励自己才行,这情况却使他万分忧虑。固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和这个怪人交朋友使得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使得他的气质中至今尚未被触动过的某个部分发生病变,然而海尔纳愈是忧郁,愈是露出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汉斯就愈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愈是温柔多情、愈加自豪:他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朋友所不可缺少的。

此外,他清楚地体会到这种病态忧伤的本质只不过是一种多余的、不健康的冲动,实在并不是海尔纳的本性,他所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朋友的本性。每当这位朋友朗诵他的诗,或谈论他那诗人的理想,或者带着激情、做着姿势表情朗诵席勒和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独白时,汉斯就觉得仿佛海尔纳是凭借着一股汉斯自己所缺乏的魔术才能在天际遨游,在神仙般的自由与烈火般的热情中运动,鞋底长了翅膀似地腾空而起,凌驾于他和他一类人之上,宛如荷马诗中的天使。过去他对诗人的世界了解得不多,而且也不觉得重要,如今他第一次无法抗拒地体会到流畅的词句、迷人的画面以及动人的韵律所起的魔幻力量。他对这新开辟的天地的崇拜和他对朋友的敬佩,两者交融成一股独一无二的感情。

这当儿已到了风暴不断、天色阴暗的十一月,在这种日子里,白天只有几个小时可以不开灯工作。黑夜,狂风驱赶着犹如巨浪翻滚的云层穿过阴沉的天空,冲击着古老坚实的修道院建筑,发出呻吟或是怒吼的声音。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只有那高大的、多节多枝的橡树——那树林繁盛地区的树中之王——顶上还有枯叶在瑟瑟作响,发出的声音比别的树更大,更哀怨。海尔纳心情十分抑郁,近来喜欢独自到一个偏僻的练琴室里猛拉提琴,或是和同学们寻衅闹别扭,而不是和汉斯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