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
妻子利亚前去基布兹教育学院参加为期十天的保育员培训。罗尼·辛德林很高兴她会离开几天。在金属制品商店交班后,他洗了个澡,下午四点去儿童之家接回五岁的儿子尤娃尔。不下雨的日子,他会牵着尤娃尔的小手绕着基布兹溜达一圈。尤娃尔穿着绿色短靴、法兰绒长裤、毛衣和一件夹克。罗尼总是把孩子的帽带系在下巴下,因为他的两只耳朵对寒冷敏感。接着他把尤娃尔抱起来,带他去看奶牛和绵羊。尤娃尔有点害怕奶牛,因为奶牛在湿乎乎的粪肥上打滚,时不时小声地哞哞叫。父亲为他背诵:
“奶牛乖乖,莫大叫,莫摇摆,等我尤娃尔来。”
尤娃尔问:
“它为什么吼叫?”
罗尼解释说:
“奶牛不是吼叫。奶牛哞哞叫,狮子吼叫。”
“狮子为什么吼叫?”
“它们在叫自己的朋友。”
“它们的朋友讨厌。”
“它们的朋友取笑它们。”
“它们讨厌。”
尤娃尔这个男娃个头儿矮小,行动缓慢,一惊一乍的。他经常生病,几乎每星期都要腹泻,冬天耳朵还会感染。幼儿园的孩子们不断地折腾他。他每天多数时间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垫子上,把拇指放在嘴里吮,背对着房间,脸冲着墙壁,一个人玩积木或者橡皮艇。如果用力挤压,橡皮艇就会发出悲伤的叫声,他呢,就不停地挤压橡皮艇。他从一岁起就玩这个。孩子们管他叫尤娃尔尿尿床。保育员转过身去时,他们就拔他的头发。他默默地哭了又哭,鼻涕流到了嘴唇和下巴上。保育员也不喜欢他,因为他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因为他不合群,因为他总是哭哭啼啼。早餐桌上,他慢吞吞地在粥碗里挑挑拣拣,饭剩下一大半儿。保育员责骂他,他就哭。保育员试图哄他多吃点,他就会把身子蜷缩起来,一声不吭。都五岁了每天夜里还尿床,因此保育员还得在普通床单下铺一条橡胶床单。每天早晨起床时,床都湿漉漉的,孩子们取笑他。他会穿着湿漉漉的睡衣光着脚丫坐在那里,把拇指放进嘴里,不去换干衣服,而是默默地哭,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粘在脸颊上,直至保育员来斥责他:“唉,真是的,穿衣服,尤娃尔。擦擦鼻子。别再哭了。别这样。”
学前教育委员会指导他的妈妈利亚对他严加管教,帮助他戒掉这种自我放纵的行为。因此,他下午时和父母待在家里,利亚监督他挺直腰板坐着,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永远不吃大拇指。他要是哭,就因为爱哭惩罚他。她反对拥抱与亲吻,相信我们新社会的孩子要强壮,要富有活力。她认为尤娃尔的问题来自老师,老师和保育员让他做不该做的事情,原谅他的怪癖。只有在利亚不在场时,罗尼才亲吻尤娃尔。利亚不在时,罗尼就会从兜里拿出一条巧克力,掰下两三块给尤娃尔。尤娃尔和父亲把那些巧克力藏到利亚和旁人找不到的地方。不止一次,罗尼打算就利亚对待儿子的方式提出异议,但是怕她大光其火,她的大怒会使尤娃尔抱着鸭子趴床下,无声地哭泣,直到母亲气消——即便那时,孩子也不会急着从藏身之处出来。
在基布兹,罗尼·辛德林被视为一个爱说长道短的人和喜剧演员,但在自己家里,他几乎从来不开玩笑,因为利亚受不了他的妙语连珠,她觉得他的俏皮话粗俗不堪,没有品位。利亚和罗尼一支接一支地吸基布兹发给大家的廉价喜龙牌香烟,他们的小房子里总是烟雾缭绕。即使在夜里也有烟味儿,因为它渗进了家具和墙壁里,悬浮在房顶下。利亚不喜欢没必要的抚摸和交谈。她坚信实实在在的原则。她以狂热的赤诚,恪守基布兹所有的原则。在她看来,基布兹的夫妻应该过简单的日子。
他们的小套房里放有一个胶合板书架和一张泡沫橡胶垫沙发,夜里他们把沙发打开变成一张双人床,早晨再收拢起来。还有一张咖啡桌、两把柳条扶手椅、一把沙发椅和一个粗糙的地垫。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阳光下金灿灿的向日葵田,房间角落放着一个用作花瓶的弹壳箱,里面插着一束干枯的荆棘。当然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儿。
傍晚,第二天的劳动日程挂到黑板上之后,罗尼喜欢和朋友、熟人一起坐在餐厅一头他平时坐的餐桌旁,抽烟,谈论基布兹人的生活状况。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旁人的生活引起了他不知疲倦的好奇,发出阵阵如珠妙语。他认为我们的理想越高远,我们的弱点和矛盾就越荒诞。有时,他面带微笑引用列维·艾希科尔的话,艾希科尔说人只是人,即便如此,人者难寻。他会给自己点上一支新的香烟,用略带鼻音的声音对老朋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