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第7/8页)
老先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这也难怪,连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尽管如此,老先生终究开了口。至于是我词不达意的恳求打动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发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说明并不长。不,那其实根本称不上说明,只是片断而模糊的话语。
“那是因为啊,小伙子,那个人……”
老先生突然转向我。
“那个人做出狗才会有的行为。”
他像勉强扭动坚硬物般牵起双颊,然后撼动肺叶似地上半身不断抽动,无声笑着。唯有化脓般的一对瞳眸,不带丝毫笑意地望着我,眼角淌出黏浊的泪水。剎那间,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单独被剪下一样站在我面前。
“从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只有我发现……她的目的……”
他彷佛刻意压抑情绪,气音很重。
“目的?”
当下,我脑海蓦地浮现网站上的一句话: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脑中某处嗡嗡作响。我紧盯着老先生单手握住的椅脚,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父は尸 母は犬(父为尸 母为犬)
我が妹よ (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点不一样,不是原本的“未”,一竖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横的右边有条斜线连到中心部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字会变成那样?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S刻完后:心念一转,改成“妹”。重新思索,当初看到这行便感到不太对劲。“我妹啊”的叫法,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吗?那么,原先刻的是哪个字?“妹”的底下写着什么?怀抱这样的想法重新检视,答案很快出现--“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が子(我儿)。
父亲的再婚对象生下婴儿,S称之为“我儿”。
父为尸,母为犬。
尸的意思,难道不是指毫无意见?难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却保持缄默的父亲?由于没有工作,得仰赖新妻子过活,父亲不发一语。不,或许不止经济上的考量。对,还有身体。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亲遭逢锅炉意外下半身受伤,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程度?所以,S才会破坏部分遗体,避免案发后父亲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则将招致何种后果?他并非婴儿生父的事实就会浮上台面。
对,婴儿是S的女儿。犬之家,即野兽之家。
打一开始,Y子就是觊觎年轻俊美的S,才和他父亲结婚。她看上S的身体,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觉也什么都不敢说。
S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的结婚对象发生关系?从“母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见他有多痛苦、多烦恼。对方是和亲生父亲结婚的人,S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但S无法拒绝,因为还有生活要顾。拒绝的话,他、祖母和父亲三人便要流落街头。
之后,继母怀孕,生下的婴儿带着可怜的脑部残障来到世上。在S眼里,那想必是与狗发生关系诞生的生命印记吧,他的心终于崩溃。先前脑海中不断累积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早上,引发一次巨大的崩溃,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S杀死形同狗的母亲,杀死形同尸体的父亲。根据警方的调查,S最先对祖母下手。高龄的祖母,身体虚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愿养育他长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将描绘的炼狱吧。
“她……厌倦我……”
老先生单边下眼睑颤抖着,目光犹如覆上一层薄膜般空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每吐出一个字,气力彷佛就渐渐流失。
原来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与她有过男女关系。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时候。
“她会嫁给那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个儿子,我马上明白。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轻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话讲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转向我。
“忘了吧。”
然后,他轻轻拿起椅脚,问我能不能烧掉。我回答没关系。
(五)
回程搭的新干线,是倒数第二班车。
车厢内仍多是携家带眷的乘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继母怀孕时,S是怎样的心情?尽管为两人的关系烦恼、痛苦,但她肚子里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会感到一丝喜悦吧?心中某处藏着那份喜悦,岂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脑部有缺陷,S不禁认为这是不祥的印记……所以,S才会发疯吗?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不幸到极点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兽咬破S的肋膜飞出。然而,那不是什么稀奇的野兽。无论以前或现在,每个人心中都栖息着这样一只野兽。野兽躲在人们心底,平时像胎儿般蜷缩着身子栖息,不会成长,静静等候生命走到尽头。只是,偶尔会有名为不幸的饲饵掉到嘴边,野兽于是猛然睁眼,张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浑身长满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内心经历的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