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疯人院(第7/9页)

第八次体验“宛如昨日”,连夜雪的“宛如昨日”——

1999年春节前的南明路。

隧道从太阳穴凿开。新月如钩,气温接近冰点。疾驰的汽车上,副驾驶座,她没绑安全带,身着白色羽绒服。车窗摇下。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脸——二十多岁,像孟庭苇,乌黑头发飘起,发丝如绞索缠绕脖子。

她叫连夜雪。

盛夏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她已不复存在,只剩无色无味的游魂,被注射到十八年前的妈妈身上。这不是游戏世界,而是妈妈的记忆库。脊髓有明显的空虚感,仿佛开膛手杰克微笑着将你切成两半。

不,自己还是存在的——躺在连夜雪的子宫深处,被一堆温暖的羊水包裹,既缓慢又飞速地长大。

开车的男人,被对面来车的灯光,时而照亮侧脸。他不时转头看她,说几句无聊的话——今晚吃了什么菜,电视上好玩的新闻,曼联今年必拿三冠王。

突然,她认出了这张还算年轻的脸。

他叫盛志东,也是连夜雪未来的丈夫,盛夏未来的爸爸。

坐在桑塔纳普通型小汽车里,当时烂大街的车型,多年来难以被超越的神车。各种奇怪的味道,装饰着恭喜发财的牌子,还不如送尸体的灵车。这就是爸爸的人生,十几年如一日开黑车。她不能说爸爸没出息,也不想侮辱黑车司机这个职业,只能说他的命运如此。

寒冬1月的南明路上,电台里孟庭苇在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

连夜雪的眼角有泪光,这里不是她的故乡。

她不怎么搭理盛志东。潜伏在她心里头的盛夏,能感受到妈妈所有的情绪,像一口打翻的油锅,油全部浇在五脏六腑。她把头探出车窗,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恶心得想要把子宫打开。那不是晕车,而是怀孕的反应。

盛志东是本地人,开黑车拉客为生,在那年头收入不算少。爆炸事故前的三个月,连夜雪刚下夜班,准备步行回女工宿舍。一辆黑车停在面前,好心地告诫她不安全,晚上常有女孩被尾随强奸,他可以免费载她。连夜雪狐疑地看着司机,大光灯刺着双眼,她不知道那个瞬间,自己有多么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坐上了这辆车。假如,盛志东是个坏人,第二天就会多一具被奸杀的女尸。

寒冬的黑夜,风挡玻璃上落下细碎的雪花。转眼间,整个南明路飘满了雪,覆盖两边的荒野和废墟。很适合连夜雪这个名字。

“停下。”

妈妈年轻时候的声音,又细又嫩,似无力反抗的鹌鹑。如果盛夏是个男人,很有一种推倒她的欲望。

“嘿,你的工厂已经没有了!”

这是爆炸事故后半个月,原来那座钢铁怪物般的工厂,已变成大轰炸后的残垣断壁,只有烟囱还挺立在雪夜深处。

“放我下去,不然我就跳车!”

盛志东让步了,他停下车,连夜雪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然后,他亲了她的嘴唇,开着黑车在南明路上远去。

只有灵魂附在连夜雪身上的盛夏,才知道那句“我爱你”根本言不由衷。

雪,一粒粒打到她的头发和脸上,还有嘴唇。盛夏感到每一粒雪融化的滋味,凉凉的带走皮肤的热量。

她慢慢走进废墟,空气中还有刺鼻的味道,就连地上的雪也肮脏不堪。绕过几段残垣断壁,来到大烟囱底下。深呼吸,带出泪腺里所有液体,耳边响起三十九个鬼魂的哭声,如同一条震荡波,从很遥远的地方被风吹来——不,那是在脚底下,隔着黄泉路,鬼门关,忘川水,奈何桥,孟婆汤……

连夜雪在连夜的雪里跪着哭泣,等待那个人。

他来了。

手电照出他的脸,戴着白色大口罩,露出镜片后面的双眼。他穿着呢大衣,走在雪里像尊移动的雕像。他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抹着光亮的啫喱。他解下意大利的羊毛围巾,绕在年轻姑娘脖子上,免得她在雪地里挨冻着凉。

“阿雪,我很抱歉,为了死去的人们,更为了你。”

“我想要死。”

“谁都可以死,但你不可以。”男人的目光在口罩上闪烁,把手压在她的肩上,隔着围巾和羽绒服,摩擦她的锁骨和琵琶骨,“调查报告就要出来了,你说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雪,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好吗?”

她在摇头,手里抓着一把焦黑的泥土,就像抓着许多人的骨灰:“我不想说谎……”

“听着,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但如果你说错了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没有其他选择吗?”

“如果是别人,当然有其他选择。”男人抚摩着她的头发,让盛夏从心底感到恶心,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可惜是你,所以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