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疯人院(第8/9页)
突然,连夜雪像只发疯的母猫,扯掉他脸上的大口罩。
盛夏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四十多岁,文质彬彬,面孔苍白,乍看让人很放心,像刚从好莱坞回来的周润发。他后退两步,无法忍受这里的空气,咳嗽着戴上口罩。
短暂的十秒钟,她认出了这张脸——今天下午,在精神病院门口,刚探望过她妈的那个男人,坐在黑色宾利车里远去,他叫左树人。
“对不起。”1999年的连夜雪,跪在雪夜的大烟囱下,仿佛有个巨大的阳具,一旦女人做出忤逆的行为,立刻将她碾压成粉末,“我答应你!”
他说得没错,她别无选择。
“谢谢你。”
男人抚摩她的脸颊,眼眶里,竟有几颗泪珠在滚动。
然后,他从废墟中消失,就像飞上夜空的大蝙蝠。
连夜雪继续痛哭,陪伴她一起哭的,是她尚未出生的女儿,以及出生十八年后的女儿。
突然,眼前出现一条深深的隧道,盛夏无从选择,只能随波逐流。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妈妈在选择记忆——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有一张结婚合影。相框里有穿着婚纱的连夜雪,还有难得帅气的盛志东……当妈妈毒死爸爸后,这个房间改成了盛夏的卧室。
这也是爸爸妈妈的婚房,他们在4月份结婚,即将迎来孩子的诞生。
连夜雪站在阳台上,刚落成的小区,许多房子空着,楼上楼下不少装修队。眺望空旷的南明路,郁郁葱葱的盛夏时节,南明高中的校园旁,工厂废墟上矗立着大烟囱。跟上回的雪夜相比,虽然脸上浮肿,她却更漂亮了——据说是生女儿的预兆。她穿着清凉的孕妇裙,肚子明显凸起,至少有八个月了。挂历上用红笔标出预产期,就在1999年8月中旬。
门铃响了。她扶着后腰,挪动过去开门。
一个少女,乌黑的头发与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目光,就像一只诱人的乌鸦,站在你家门口的枯树枝上,唱响招魂的哀歌。
1999年,魔女来敲她家的门了。
“连夜雪?”
“嗯,你有事吗?”
“我是欧阳小枝,南明高级中学的高二学生,去年12月,我在学校女生宿舍的屋顶上,亲眼看到工厂爆炸事故。我听说,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但她立即摇头,捂着肚子关门,“这跟你无关。”
魔女用手顶住房门,凑近了说:“嘿,这与南明路上的每个人都有关。你在事故调查报告里说谎了,对吗?”
“你走吧。”
连夜雪这样说的时候,她子宫里八个月的大胎儿盛夏,连同十八岁的盛夏,一块疯狂地尖叫:妈妈!不要让她走!妈妈!让魔女留下!
欧阳小枝却伸出手,触摸到孕妇的肚子。
“你干什么?”
连夜雪本来想要后退,甚至抽这少女一耳光。然而,就像医生在做B超,那只手刚一碰到肚子,就有股温暖的电流,越过腹腔与子宫,源源不断地注入羊水,包裹住还未出生的女儿。
妈妈整个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眼前的魔女,任由这只手抚摩。
“听我说,连夜雪,再过两周,你将生下一个女儿。”十七岁的欧阳小枝,那种眼神就像七十岁的老巫婆,告诫即将成为妈妈的年轻姑娘,“虽然你的丈夫会很不高兴——就让那个男人去死吧!我已看到了这个女孩的一生,她将成为像我一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魔女。”
泪水奔流不止,喉咙里发出干号。溺水感与撕裂感,不断交替着吞噬大脑。
1999年8月13日,痛……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出生。妈妈选择顺产,胎儿的颤动,正在打开身体,像要劈成两半。据说女人生孩子的疼痛,是人体所能感知到的所有疼痛的总和。
分娩最关键的时刻,产房里出现奇怪的影子。在医生与助产士背后,影子纷纷聚拢到她身边。连夜雪开始尖叫,但没人在意,她已经叫了好几个钟头,所有顺产的产妇都是这样。但她看到许多个鬼魂,有的只剩半个脑袋,有的被烧成焦炭,有的变成畸形人的模样,有的胸口有个大洞,可以穿过去看到后面的鬼魂——总共有三十九个。
伴随着连绵不断的疼痛,盛夏来到了人世间。助产士熟练地抱起孩子,剪断脐带,抓起来拍了拍,让她有第一口呼吸。她哇哇地哭了,天哪,哭得真响亮。七斤九两,相当健康的女婴。像所有新生儿那样,在羊水里泡了九个月的皮肤皱皱的,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像粉红色的小老鼠。
三十九个鬼魂,兴奋地围观新生儿。他们伸出焦烂的手指头,戳了戳小孩的脸庞,惹得她又哭了。还有人抓了抓她的小手,逗她玩什么游戏。她睁开眼睛,第一眼所见的就是鬼魂。三十九个鬼魂,一个都不少。她不害怕鬼魂,似乎认得他们每一个,甚至背得出那三十九个名字,她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她才见到助产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