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

她的位子有景,望出去正好是广场上的一座大钟。下午不忙,她就有更多的时间望着那一长一短两支指针一格一格、一格一格地移。

其实隔得这样远,落地玻璃窗又是那种带着蓝的灰,哪里就真看得见时针分针一点点动静呢?可是巧璘看得见。有时候自己也疑心不是真的,就叫住来派信的办公室小弟:

“比利,看。你看得见那个钟上的针在动吗?”

“当然。”红头发的小伙子说,“天气好的时候你就看得见。看不见你也知道它每分钟移一下。”

巧璘听说只好摇摇头。

星期五下午,放工去酒吧喝一杯的“快乐时光”里,对女朋友们说:“看多了那个钟,我的时间变成了一个‘东西’——是有长度的,一格一格像尺的。我甚至可以精确地告诉你,一秒是多长。”举起手,用尖尖的红指甲比着。“那个钟,”她饮一口马丁尼,“真让我发疯。我都快要怀疑自己真的看见什么了。”

埃玛手拐子碰碰她,文不对题地道:“看那个男人。帅!他可不帅!”

一桌子女人闻声齐齐望了过去。那边倚着吧台的也不过就是个头干脸净衣着还算光鲜的城里人模样。

一个女同事叹口气道:“埃玛,你的品位太差。”

从德州才调过来不久的珊蜜乔冷笑评曰:“同性恋!”

埃玛马上针锋相对地道:“对,他没有注意你。”

巧璘笑起来。这珊蜜乔是个金发美女,一来就摆明态度是到加州来钓金龟的,可是几个月了,运气都还不太好,再又发现加州这些城里男人不知是有多精刮小器,常常就要口出怨言。

一伙人“快乐时光”过了,酒已涨回原价,就准备散了。走到门口珊蜜乔悄悄拉住巧璘问:“你这个周末回家吗?”

巧璘迟疑了一下,打开手袋摸出公寓钥匙递给她,一面问:“你不是不理他了吗?”

珊蜜乔笑了起来:“不是,这是另一个。下次再告诉你。”

巧璘坐在回父母家的巴士里,长长一节车厢,窗外是黑黑冷冷间有一些灯火的山城。巴士在出城之前每站都停,次第上来几个白的黑的黄的人。巧璘每次坐这路巴士都要想起中学时候的欣欣二十二路,学校“加堂”完毕,黑里驶向那彼时还留有阡陌的信义路。

巧璘的父亲徐老先生开了车在下车站等她,因为从下了巴士到山上的住宅区还另有几分钟的车程。老先生看到女儿很高兴,慈爱地问:“饿了吧?”

巧璘忽然想到欣欣二十二路的问题,就说:“我每次坐这个巴士就想到欣欣二十二路——爸,你记不记得欣欣二十二路?——我就想不知道为什么哦,这个巴士和欣欣客运长得不一样,坐的人也不一样,除了都是公共汽车实在没有什么地方一样。我怎么一上车就想到欣欣二十二路呢?——可是我刚才想到,你每次来接我,我以前在学校里补完习,你也是到车站接我。爸,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呢?就这样我明明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坐在那巴士上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十几年好像没有经过。每次都是这样,你说怪不怪?”

徐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是飞将军,什么没有开过?!可七十多岁开起这辆美国大房车来却实在不能用二心,对女儿的人生哲学问题连唯唯诺诺亦无,只运足目力望穿老花眼镜,将十分钟的路用二十分钟来完成。

等车子平安泊在家门口,徐老先生松的那一口气简直有影有形。他一面领头进门,一面问巧璘:“你记不记得娄伯伯?”

“哪个娄伯伯?”巧璘皱眉问道,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这种事久不久一次,每次都从一个八辈子没见过的伯伯妈妈起头。

“娄伯伯娄妈妈呀。”是屋里迎出来的徐太太接了白。徐太太小先生上十岁,从前养尊处优不见老,这几年到美国来算是落了难,尤其巧璘都隔个一两星期看见一次,有时简直觉得妈妈是一单位一单位地老下去。

“她不记得喽!小,还好小嘛。”徐老先生笑道。

巧璘看见他们又为了这种事情高兴,心里直不痛快,就向她母亲打岔道:“你没去打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