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庭草(第2/4页)
余国丰原伏在地上看桌缘,闻言只好又爬起去看外祖父。他对这位舅舅也认识不深,彼此上次在台湾相见,他还流着鼻涕,去年刚到美国念书,奉母命先拜上过书信,后通过电话,这次贸贸然领了朋友前来求宿,原也曾挣扎考虑过一番,后来省钱的一念战胜一切,硬着头皮试问一声,却得到张晴老热烈回响,还殷殷寄上地图一纸,怕来客郊区不好认路。虽说亲郎舅,平素少问候也见生分,余国丰深觉带来的两袋水果难抵留宿人情,心中忐忑,就也不太晓得怎么讲话行事,只一切诺诺,算是尽晚辈礼数。同行的既是客带来的客,越发小心,一只只俱成呆头鹅。幸好先前发过话的叫王维莉的女孩子还算机灵,有时也能捉眼神,捕话风。
“余国丰,你外祖父还做官呀?”王维莉也走向那有真人高的滚动条前。
余国丰不记得听母亲说过这回事。原来余太太自己在家中最幼,民国以后许多年才生,前清的事不甚了了,上十多岁嫁了,做姑娘家的时候也甚平凡,没什么事迹可供遥想当年,娘家的事倒是鲜少提起。
张晴老见国丰对别人问起外祖父并无反应,就自己向王维莉道:“我父亲满清末年的时候捐过一个官,我小时候还看他穿过官服。这幅画呢,是后来请人家照照片画的。”
几个人面对人像又赞了几句,王维莉提出关于补服和品级的问题,小小满足了张晴老的“人之患”。
张晴老一高兴,难免又延他们看厅中其他陈设的古玩字画。他自豪地道:“我这屋里啊,没有一样是假的哦。”
一个男生咋舌道:“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放在家里不是太危险了。”
张晴老道:“我都保了险,而且我们家里都尽量保持有人在,像我太太这次去台湾,去了一个多月,我就没有出过门。我儿子他们住很近嘛,要什么打个电话他就拿过来了。”
两个女孩子里矮个儿的王维莉是比较能交际的,另一个瘦高身材容长脸的方海玲却累了就是累了。从阿肯萨斯过来十多个小时车程,虽然轮不到女生开车,坐也把人坐累了。张晴老再邀众人去里间看一幅贵重的石涛真迹,方海玲就不客气地没有跟过去。
她摊在椅子里,精工细雕的椅子只有观赏,哪怕衬了厚厚的锦缎垫子还是怎么也坐不舒服。她看见茶几底下有中文报,拿了一份还没翻开,身后一个尖细怪异的女童声音几乎是喊叫地道:“你们几个人呀?”
方海玲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门旁站一个女孩子,穿一件白底红色大圆点稚气的连身裙,脸却老相,还痴痴笑望着她。
“嗨!”海玲和人家打招呼,接着答话道,“我们六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走近一点,忽然又提出新问题,这次连声音也变了,不再是那种尖细的童音,却是一字一喘又说得非常急促。
海玲看出对方有点儿不对劲,可是人家显然也是主人家的,就尽量平等看待道:“我叫方海玲,你——”
“英文名字你有没有英文名字?”女孩子打断她,一面走到她身旁坐下,还是痴痴地微笑着,头发剪了个齐耳的清汤挂面,脚上一双绊了带子的黑色平底鞋,声音不太好听,人倒是还和气。
“没有,就叫海玲。”海玲被问得莫名其妙,却也只好人家问什么答什么。
女孩子失望地皱起眉头,一眼瞥见海玲手上的中文报,便又高声叫道:“你看这个呀!”
“是啊。你看不看?”海玲好声好气地问道。
“我看不懂,我爹地看,我只看得懂英文。”女孩说着,茶几下面翻出一张英文报来大声念了一段。
张晴老带着一行人从里间出来,王维莉走在领头,女孩子看见她马上丢了报纸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英文名字有没有英文名字?”
王维莉有点惊骇地点头道:“Vicki.”
“Vicki还是Vicky?”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偏着头问她拼法。
“Vicki.”王维莉道。
女孩子满意地对她点点头,顾自走了。众人有些不知所措,却都好修养地假装漠视此事。张晴老皱眉低声解释道:“我这个女儿脑筋不太好,念书念坏了。不过她每天自己看电视,也不会打扰别人。”
说起这个女儿,却真是张晴老的一桩伤心事。原先也是不负父母教养的好孩子,书念得比哥哥还好,人也长得清秀脱俗,只这婚事上头始终不顺利。细究起来,这事可以怪上张晴老,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教讲中文也就不忘本了,张晴老还要教她看门第,门第这样东西,在华盛顿特区不但中国人讲得厉害,美国人也是特别讲究的。张晴老这女儿几次恋爱都这门第上摔了跟头,不是她看人家不起,就是人家看她的历史门第不算数。病是她学校出来做了好几年事,近三十才突然发作的,医师却说病根是十几岁时候就种下了。那时候张家小姐还是初恋,一恋就恋上了个美国参议员的侄子。一天约会,乘兴而去却号啕而返,揪着张晴老用英文大嚷大叫,语无伦次地哭喊道:“乔治要上法学院……爹地,我为什么不是白的?哦哦哦,他说我不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