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
这桩事说起来是他自己做的主。决定以前,他特为此回了趟台湾,他的妈、姐、妹才看了照片,听过简报就很有意见:
“眼睛好像张不开。”
“身高差太多了,还不到你肩膀。”
“认识时间太短,互相缺少了解。”
“学历不相配。”
他本一贯做人原则,对这些反面意见一面听一面点头称是,再又自省数日更深深觉是,毅然写了一封信去绝交。信很难写,先谈台北天气,又论市场物价,迂回许久,到了正文却只得一句:“我们将来不太可能在一起,我只把你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写完自念一遍,信末又附笔:“你要的耳环、袜子及毛衣都已经买好了。希望你看到了会喜欢。我的飞机是华航〇〇六,台北时间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二十起飞,位子已经OK。你去机场前,要打电话去华航柜台问到达时间,一般来说,行李过关大概要一个小时……”附笔很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常。那显示决心的一句藏在长信里面,不头不尾,看的虽然没有错过,定定神,撇撇嘴,就放它过去了。
他带的东西太多:刘妈妈托的茶叶,钱姐姐要的衬衫,夯不郎当,塞满了两大箱外带随身三个手提包。海关课了三十块钱税就也放他过去了。机场里巧不巧碰到个认识的中国同学也赶了回台湾过年来,伙着给同学接机的人这才能作一气把他的大包小包弄出来到廊下等车来接。
“谁来接你呀?”同学问。人家来接机的同伴去开车,留下他和那同学看顾自己的行李。
他伸长脖子,极目远眺,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一个小妹妹。”
同学没听清楚,问道:“你妹妹呀?”
“不是我妹妹。”他转脸向同学笑道,一个单酒窝深深地凹进去在他五官清俊的脸上。“刚认识不久,一个小妹妹。”
事关罗曼史,那同学倏地精神起来,打趣道:“不简单哪,毛意勤,乱会保密的。”
“没有啦,一个小妹妹。”意勤轻柔地笑了,脸上红了一红。还是伸长了脖子张望。那同学正比了个开场白的手势又要问话,意勤忽道:“来了来了。”
同学闻说忙也伸长脖子望,一面口中慌道:“在哪里?在哪里?”
远处其实只有一个人走过来,可是问的人从她头上望过去了,还净在那儿续往远处望。
方蓉穿了时兴的粗布衫裙,宽袍大袖益发显得她娇小,衣服是暗色的绿,她又着一双黄绿色平底鞋。小腿恍惚露在裙外,可是也许会被误认为只露了脚踝。她额前齐齐一排刘海,顶上向后梳了一支辫,旁边直直的发散落下来及肩。
她走近站定,仰望两人。那同学显然有点惊异于她的矮小;毛意勤做介绍时,那人听到自己名字,傻笑起来,连点了几个头。方蓉是严肃认真一型,没事并不喜欢笑,就只樱唇微启,心里打了个招呼了事。正好意勤俯身来问:“车呢?”
“停在那边。”方蓉指向停车场一隅。
意勤站直了向同学道:“那你帮我看一下,我陪她过去把车开过来。”
同学忙道:“你去你的,我帮你看。”
说话间方蓉早已侧身过去,作势等意勤并肩即行。要过马路,方蓉手腕缠上了意勤的肘。意勤想起身后同学,缩手却已不及。
现在不怕是更多的人在背后看,还统统都是郑而重之下帖子邀了来看的。她的手还是老位置,为了迁就她,意勤佝偻着,身子倾过去,脖颈弯了回来,站成一个歪歪斜斜的S形。
台上的人问她愿不愿意,她说愿意。又问他愿不愿意,他也愿意。台上的人说好,现在宣布你们二人结为夫妻,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他侧转身低头迎着她透过一层纱望来的眼睛。每次他吻她,都是为了她这样定定地望着他。
认识她的头一天就吻了她。在美国待了两年,虽说是勤学苦干得连女朋友都没有交过一个,电视电影倒还也看得不少。这好莱坞理当对毛意勤的性教育——如果不扯那么远,至少是对异性的态度——是要负责任的。
那天也是心情太好,也是心情不好。意勤到移民局办完了毕业实习手续出来。忽然一下觉得茫茫然;多年的苦读,小学、中学、大学、留学,就此告一段落,真是完结得何等寂寞!他作势深吸一口洛杉矶城中区的浊气,决定自个儿上中国城去庆祝一下。真到了地头,心里却不仅是茫然,还简直有几分凄凉了。他开车转了几个圈,既不晓得自己想吃什么,更不晓得该上哪家馆子。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把车停在个加油站的公共电话前: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个同伴才能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