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记

云涌在山凹里像一条条白色的天河,源头在天外的云海,黑色的山峰是海中的蓬莱。那天河绵绵柔柔地流下,流到那望得清楚的杉林上头,化成了晓雾迷离,是杉尖上的白纱,造就了一林的新嫁娘;再流再流,到了人世,遇见了这一片果园的苹果花,甘心留下,只做白瓣红蕊上一颗颗带香的清露,静静候那朝阳。

许是天阴,太阳晚了,天明却不待,这山里的世界已经大亮了。胡金棠坐廊下一张破藤椅上,茫茫望着眼前竹架子撑开来的一株株花树。他在这儿坐了很久,从满天星星坐起,坐到月归星隐,天地大放光明。在山上的人都不大知道时间的,尤其像他,到这山里来二十多年,虽说孤家寡人一定是月长日长,可是岁月在汗水里流逝,只见原始森林里辟出道路,乱石荒草堆里栽下果苗,却也能不知不觉地过了。胡金棠知道自己是个没脑子的粗人,从来不做冥想,他每次下山看朋友,也说:“到我那儿去住几天,山上没别的,风景真好!”然而他自己看见的风景是一包包鸡粪肥料,与鸡粪养出来能卖好价钱的硕大苹果;美丽的山岚恐怕只是他害痛风的原由罢了。

像这样天不亮就起来呆坐,实在是他胡金棠生平第一遭,说是正儿八经地在想着什么心事吧,却也并没有;虽然事是有一件的,本来也是要好好想想的,可是坐着坐着他倒忘了。他举起右手,用力摩挲自己半边脸;那还是参加筑路工程队的时候,爆破的山石砸在脑袋瓜上,命捡了回来,脸也歪了,本来不俊的人更从此成了个怪相,医生要他没事了常常自己按摩按摩,他遵命,天长地久下来,不知是终于看惯了镜中的自己,还是按摩奏了效,好像也就右半边脸下方有点嘴歪眼斜,看着不那么吓死人了。

顺坡下百多米,花树间隙里看得见另一户人家髹了黑色沥青的铁皮屋顶。哐啷一声,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开了那边的门,又咕噜咕噜漱口,呸好大的一声把水喷出去。一只大白狗蓦地从胡金棠屋后奔出,对着山下汪汪地大叫起来,一时之间,四下里犬吠声大作,仿佛山里一下子添了千军万马,这才真正地结束了这山间早晨连虫声也无的寂静。

“长毛!”胡金棠恶狠狠地喝止自己的狗。那狗其实只是杂种土狗出身,可是养在山上的气候里,把自己调教成一只杰出的高山狗,除了一身长毛带给它类牧羊犬的神气外表,胡金棠的倾心相待,也启发了它的聪明。它一听主人呵斥,立刻噤声,摇摇尾巴,走了过来。

胡金棠伸手抚它,粗糙黧黑的大手,异样温柔地滑动在雪白的长毛堆里:“畜生你叫什么叫?今天我来喷农药好不好?”他和它打商量。抬头望望没有太阳的天,又道:“妈拉个巴子要下雨我们今天就不喷药。”

那狗回头舔舔他的手,挨他腿边坐下,没有表示异议。

胡金棠道:“去弄点吃的吧。”一面站起来。他是个高个子,五十大几的人了,长年劳动并没有提早他的衰老,如果略去他受过伤又满布风霜的脸,风湿不发作时,那挺直的胸脯腰腿,真看了是一条铮铮的汉子。他穿一件深灰色衬衣,一条呢料旧军裤,外罩一件这山上果农们人人都穿的藏青色棉夹克。狗紧跟着站起来,绕他脚边打转。

他开步走,两手习惯性地往夹克口袋里一插,左手嘁嘁嚓嚓压到一张纸,他顺手抽出来,那是一张淡蓝色的航空邮简,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字迹,胡金棠能认得的很有限,他不大识字,只部队识字班里学过几天。然而这外国信却带了心事给他,教他这几十年只管死做死吃死睡的粗人,也要天不亮就爬了坐起。

他把信抖抖,对长毛啧道:“这不是跟我开玩笑!”摇摇头,他走进厨房,把信随手往碗橱上一扔,推开灶前的木窗,取棍架好,让天光照亮他零乱的厨房。一只鸡立刻从外面不请自来,开始在长毛身边的垃圾堆里做检查工作。

胡金棠从冰箱取出两个馒头两枚鸡蛋,做油煎馒头当早饭。他熟手熟脚很快弄好了,走出屋外关煤气,看见一个人从上面山坡走下来,长毛亲热地迎过去,那人跟胡金棠打招呼:“早,什么时候下山啊?”

“你今天回台中啊?”胡金棠笑道,“这么舍不得老婆还上来干什么?你那一甲三分地包给人家算了。”

“唉,在山下我又闲不惯嘛!这次上来十天了。”那人走近了,看清楚是个四十出头的荣民,比胡金棠矮些胖些,生得一张娃娃脸,一副笑面团团的模样,很教人觉亲切。他是少校教官下来的,比胡金堂这些老丘八多添几分书生味道,他叫赵仲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