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记(第6/6页)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再开不了口,一个是有点儿气自己扶了个阿斗,又悔说话怕是太重;另一个是惭愧,却有点儿恼羞成怒了。

上了中兴号,两个人都打了个大瞌睡,胡金棠甚至极难得地做了个梦,梦里倒是没别人,可想不通他跟长毛两个干吗要修屋?

第二天一早,胡金棠赶第一班公路局的车回梨山,车过东势,那山里空气清新的甜味儿就越来越浓,整齐的行道树间植着一蓬蓬红叶苋,像平地冒出一朵朵红色的大花球。车子走上山路,一车的人睡去了七八,这本来是他们横贯公路常客的本事,不管你山路怎样曲折,一样大睡到站。胡金棠多年训练,也是坐车就睡,这回却怪,他只管瞪眼瞧那窗外,好像是个新客。

窗外很美,大甲溪干涸的河滩,越发衬托了周围青山的雄姿英发,那一脉绿沿着那一脉也许是鹅卵石的灰白,仿佛走向无止境的辽远,河床中央仅存的一线溪,映不着山的绿,却是真正的春水。前面过来一座红栏杆的吊桥,顿时把山水点成了风景。

实在不知道胡金棠看不看见这些,二十多年前那块石头砸重一点,他也就是那桥畔小亭中碑上的一个名字了。只见他举起右手又开始按摩自己的脸,他不是个脑筋好的人,却从来并不服谁的气;赵仲伦刚上山那时候,还不是事事承他的指教,要不是他教赵仲伦在果树间种菜,那年赵家就差点过不了关。然而昨天晚上赵家小嫂子一番话却说得他好不难为情,女人家的事就有这么麻烦!他片片段段地想起一些:“……老胡,你不要老说你自己丢了脸,人家秦大嫂这个脸才丢得大!我是女人我知道,想不开去死都做得出。你丢什么人呢?听你这么讲,就是连话也没让人讲清楚嘛,她还客客气气把你们送出来,换了我,一扫把全轰出去!这个老赵也不会办事,我看他在家里讲的也还是人话,怎么这样饭桌上就讲……老胡,我是直肠子,讲话你不要生气,你最不应该就是在人家秦大嫂跟前提你的钱,你真是看轻了人家……”

他摩挲着右颊的手越来越使劲,一张老面皮都教他揉得发了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浑球,专程下山做了一件蠢事!他活了五十多岁的人,打出娘胎开始,就没有一次让一件事情在心里这样过来过去,反复追忆,可是最教他难安的还是他竟然想来想去想到了末尾还是只能束手。

车近梨山,路旁林相已改,那竹架撑起的一树树白色、粉色的梨花、苹果花,才是他最有把握的东西。他远眺着那谷中漫漫的花树,忽然得了灵感,他要在梨山车站打个电话,请赵嫂子帮他写封信,也不说多了,只说自己胡乱讲话要对不起……他在心中盘算着有哪些话要讲,一面伸手,把半掩的车窗一推到底,梨山的春风顿时多情地扑上面来,胡金棠一点也不心烦了。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九、三十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