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9/14页)

“可爱?简直是可恶!”云梅低头疾行,只求快快摆脱,心里不晓得要气学生,还是气一止。却因为早春这阳光,因为一止捧着她的作文本,因为她的裙裾不时要拂上他的裤管,就又转脸匆匆一瞥,道:“二信的,最皮。”她忽然想起明天要抽考的题目还没出好。

出了侧门是一条小弄,又一转,进去人家的后巷。路中间有小排水沟,只能容一人通过。云梅走在前头,一止跟着。他们的上面,是蛰了一冬的棉被毛毯,酱红枣黄或者花不溜丢;这边楼上竹竿伸展开来,搭到对过阳台,帮着敦睦邻居。再上面,是青天,也有白云。

“这要我还真找不到路。”一止在后面叹道。

“走出去就是我家的巷子。”云梅笑吟吟地说。又自己受不了声音里的暧昧,再朗朗补笑了两声。

后面的一止赶着问:“笑什么?”云梅不说话。他追上两步,搭一只手在她肩上:“笑什么?”云梅回过去睨他一眼,笑道:“不告诉你!”一止轻轻地推她:“说嘛,说嘛!”她依稀觉得他的气息呵到她耳下、发根,痒丝丝、暖呼呼。可是不是真的,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

“说嘛!说嘛!”一止还在缠。到后来,字眼本身已经没有了意义,变作温柔的呢喃,像一只手在她耳后轻挠。

他们弯进大巷子走成并排。

“从前我们有个教授说,”云梅才讲一句,飞了满脸通红,笑着喘着,“不说了,不说了。”

一止偎过来把头一低,道:“好嘛,说嘛。”他真的在她耳边了,她倒又朝边偏了偏。拗不过,她要说了。难为情,整张脸热涨起来。她想起医院里,想起念书时候他有过的许多话;还有现在,他的一只手在她肩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心的依着人——太小心了,以至于有些飘忽,有些不可靠。

“他说,”云梅咭咭咭咭地笑,有些做作得厉害了。本来也是难,要简简单单讲的光是个笑话。“我们要做女老师的,谈恋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然那些学生——”她停下看一止,一止只是笑——笑?你好歹有个字哦——“当然,笑话。”云梅自己点破题目,又笑起来。笑得卖力,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止在她肩上拍一拍:“到了?”云梅抖开他的手,胡乱摸出钥匙开门。里面管太太大概人在院子里,听见响动,便问:“谁啊?”也知道就是女儿,一面忙来应门,却看见还有一个人。

“伯母。”一止堆笑鞠躬。管太太赶紧答应,又拿眼睛梭云梅。云梅介绍道:“方一止。以前来过,妈忘了?吴维圣的同学。”末后补充那一句,让自己都吓一跳。

“哦,哦。进来坐,进来坐。”管太太像想起来了,其实没有。

“不打扰伯母了。我是顺路,顺便来看看管云梅。”一止仍是含笑。云梅听了却又一惊:他是顺路?!

“哦——你刚打电话来的。”管太太想到了,“就在这里便饭。”

“真的还有事。改天再专程来吃伯母的好菜。”一止说着把一摞簿子还给云梅,“再见。”

“那你好走。”管太太没有强留。

一止望向云梅,扯扯嘴角算作笑,竟真去了。

就这样走了?

“方一止!”

他闻声回头,觑着眼看她,似笑非笑——她要说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什么?为什么要来?来了又为什么要走……

“有空来玩。”她终于说。

午饭哪里咽得下去?端着碗想,坐电视前面想,趴在床上想——一场梦,一定是一场梦。她一辈子也没认识过一个人叫方一止。一止?名字就是个玩笑。“我本来叫方正。报户口的时候,我爸爸写得太开了,变成了方一止。”云梅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大柜里一个暗屉。敢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吗?这些都是证据。她抽出一封旧信:“你为什么对办这次的郊游这样不热心呢?是怕我追你们班上的同学吗?放心,我绝对会做出一副忠贞相的……”又一封:“同室小猪的女友来访,帮他整理得焕然一新,教人羡慕。不禁想到上次你来,只是大爷一样坐了一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笑起来。还是大二时候的信。他从前逗得她笑了多少。她想:他是爱她的,就像她爱他一样。刚才他生气了,才说“顺路”的话来气她,因为她提起吴维圣,因为他爱她……她想着想着,再也坐不住,就跑到客厅打电话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