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

光冷就罢了,又还湿。他们后面两堂课在地下室里上,白天也亮着日光灯。怕飘雨,两边窗子都关死了。满室郁郁的人气。教室后头的空椅子上,据着一朵朵菌:紫黄面子上落了绿叶,朱红底着上艳黄圆点,阴蓝里浮出一片片橘色花瓣……靠墙立的几枝是黑,缩头收脸,露着伞的原形。

曾纯纯执一支笔在笔记本上涂鸦,先写几个字,再密密地涂成一团,一页纸上就那么一块一块的黑。教室的声音在她身边飘浮,有时候也进去两句:“……台大的学生跟我们不一样……男生头发……穿一件汗衫就来上课……女生这样披下来,露一点点脸——”

“欸!这位同学就有点那个味道!”

学生哄笑起来。纯纯也抬头对教授倩然微笑,一面将落到前面的发丝收拢,顺势朝后一甩:亮丽的长发像黑缎似的流动出光泽。后面当即一个女生骂了出来:“恶心!”

“她也就是那一头头发而已!”另一个女生回应道。

纯纯依旧抿嘴浅笑着,一双眼定定晶晶望着教授,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这一班的女生全恨她,因为她勉强称得上美丽,因为她无休无止地到处卖弄风情——风骚而沉静的,教人上当了都不自知,越发罪无可赦——最最可恨是她竟从不在乎她们的“舆论”。可是这些也不像真正的缘由。倒是张秀卿的说法来得有力:“我讨厌她,不为什么,看到她我就无名火起!”

下课的时候,纯纯又一个人走。她站在廊下要张伞,身后一群女生尖叫着冲出来,一个书包扫了她一记,书包的主人冷然瞅她一眼,顾自去了。纯纯好修养地撑开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们——太不像话!”身后竟有人抱起不平来。

纯纯回头嫣然一笑,是画报上明星的笑法:张大眼睛,小心地勾起唇角,注意着莫破坏了脸上任何一根线条,一点读不出感激或者其他任何情绪。手上占着书和伞,腾挪不开,纯纯摇摇头项,甩动起一头直而长的秀发。

绿伞映在她白瓷般的脸上,仿佛一股青色的妖气氤氲开来。那发话的男生痴着了。她已背转过去,米黄格子呢大衣和墨绿色喇叭裤,谨慎地避过水坑,露出高底拖鞋一点点木根,依然是雨天的好风景。

男孩子赶前两步,和她走成并排。他的黑伞,她的绿伞,两个人还是离得远,可是安心,他对她的恋恋里充满了敬意——不只他,他们一班的男生都是——就不能站得太近。这样的雨天很好,他在伞下偷看着她:她撑伞的手里握着一条淡绿碎花小手帕,十分十分的女性。

“曾纯纯——”他喊她。旋悔自己的鲁莽,变得期期艾艾起来:“我们大家——我们男生——认为——”

她像先前一样地笑看着他,他不能不说下去:“你和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她的笑意似乎略略深了些,却也不是很看得出来,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有点狼狈,并不是因为冒犯了她,而是没趣;也许因为他不会说话,也许因为她……他放慢步子,落到她身后,无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走比较更好。

他们竟一路同车,一前一后坐了两个单人的位子。雨下得大了,窗外哗啦啦地流成了小瀑布,窗槽里盈盈地满着水,随了车子晃呀晃,眼睁睁地就要泼出来。他坐在她后面,也不知怎么就心烦起来。

“这雨好讨厌!”他忽然向前一倾,手指搭上她的椅背。

“嗯。”她转过来轻声答应。脸被椅子遮住一半,光教看见两只眼睛:绿油精广告里的电动眼睛,冷然地左右顾盼着。“你在哪里下?”她问他,却是温柔的有笑意的声音,人跟着侧出来一点,长发顺着一边垂下,嘴角弯弯向上挑起。

“兴隆路。你呢?”

“我去找我姐姐。干姐姐。”

她靠回去,压住他四根指尖,却恍若未觉。他不敢抽回,就保持着前倾的坐姿,想接着问干姐姐是哪一站,几个字在脑子里盘旋,终于没问,却该下车了。

纯纯坐到底站,还得再剪一个洞。月票拿出来崭崭新,是她特为去办的欣欣车票。不然,跑一趟来回车费就要十块钱,太不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