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宜家
到事情发生的这一天,金明英已经做了半年多的章太太。
这半年明英非常快乐,做个太太对她真是得心应手,不但学校里学的都能派上了用场,半年博得的赞美,更是比前二十四年加起来还多。她倒不是生来就这样的顺遂,实在也是经过一番奋斗的。
别的不说,单考大学一桩,她就连考了三年,那时候早都灰透了心,哭着闹着只求罢了,金太太可不许。大女儿明华在美国修硕士,儿子明理也考上了研究所,不信独这小女儿不争气。
专修班、保证班,明英混成了老资格,还当了好几次补习班里的模范生。上至班主任,下至工友,全认识她。
“本班创立十年,金明英同学在本班四学期从来没有缺过席,十分难得。”班主任在结业式上颁奖给她。所谓十分难得,就是前无古人的意思。
明英却很让她的师友母亲失望,历经三度的大学联考、夜间部联招、专科联招,她进了家专家政科。以致结业式上领全勤奖的照片,始终没能挂进补习班的橱窗。
家政科的课十分合明英的兴趣,金太太却断不能忍受别人说她女儿上“新娘学校”的讥讽,非要明英转系不可。明英的成绩够不上金太太理想的商业文书科,倒是勉强转成了服装设计科。金太太愤怒之余,又生新希望:时代不同了,服装设计毕竟可以名“家”。可是明英偏不听调派,毕业后,抵死不考托福。因着同班同学的介绍,进入一家成衣工厂当设计师,就那么样本间边上隔出的一个鸽子笼,几副高桌子圆板凳,教人想不“伏”案都不成。经理一张拳师狗脸,老觑着她们设计室里空闲,不时要送点女工份内的零碎活儿,像做个包扣、绣个小花朵的来做。明英好脾气,也不跟着人抱怨思迁。却是经理又爱打官腔,常嫌她们的Idea不前进,变着新法,一下奖金制,一下凭成绩叙薪,日子过得很受啰嗦。
就在这时候,不晓得什么七拐八弯的朋友,给她介绍了章中平。章中平是一流大学毕业,明华的校友,虽然没有出国喝洋水,却能继承父业,在商界小有作为,算得上青年才俊人物。和明英认识不过三个月,章中平就登门求亲。金太太对明英出人头地绝了指望,弄个好归宿,也说不定有妻凭夫贵的一天,高高兴兴地应允了。
婚后,明英巴不地的辞了职,整天在屋子里愉快地忙东忙西。她常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要从结了婚以后才开始算数,以前千辛万苦地考进家专,就是要换一张匹配得过中平学士文凭的副学士证书,就是要学些教中平赞叹的家庭本领。可不是,茶杯垫子、电视机的盖布,甚至双人床的床罩,都是明英一针针钩出来的。虽然中平不常回来吃饭,只要他在家,哪一次依着食谱烧出来的菜不让他赞不绝口?这实在是太幸福。有这样整整四十八坪的空间给她一展身手,她是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天才。中平更好,他从没干涉过她,随她在屋里怎样地编排,不像金太太——不,妈妈也好,不是她逼着念书,就不会进家专。
一切都是这么好,直到上个星期明华回国。
明华去国六年,结了婚又离了婚。她是持绿卡的高等华人,难免拿国内的一些落后现象很有些看不惯。首先,明英对中平的态度就刺她的眼。
那天去机场接她,出入机场的门、家里的门、酒店的门,中平都一路领头走着,完全没有让一让的意思。吃晚饭的桌上,金太太一块肘子夹到中平碟子上,中平就移到了明英的碟子上,明英解释道:“他不吃肥肉。”一面送进自己嘴里。明华狠命瞪着中平,中平却只一笑,端起酒杯笑道:“给大姐接风。”她那个不知眼色的蠢妹妹,唯恐不及地跟着举杯,肉还在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姐,敬你”那样的废话。
“怎么也叫起大姐来了,”过了三十的女人,不能不在这上头计较一些,“我还晚你大半年呢。”话说完,笑抿一口酒,环顾周桌,续道:“你们不知道,”又不知多好笑地喘着。“章中平和我大学里同班呢。”
众人不免哦哦地惊讶一番。明理道:“还真不知道,我以为你学管理的呢。”中平一声哈哈:“亏你自己兄弟,该罚!”明理道:“好,罚!”仰脖子就是一杯,一亮杯底。席上又纷纷敬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