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15/25页)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时内我的感受。我这是怎么啦?首长同志,您看,我真是丢人,一个人活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天从桌子上下来,我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拐一瘸,我毕竟是一个中年人了啊。我想冲着在沙发上打呼噜的食客大吼一声,叫他滚蛋,又想将那一箱子鸡蛋壳踩碎,扔出去,还想找门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果当然是都没实行,却瘸着腿收拾起碗筷来。我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自宽自解。这件事算不了什么,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丑剧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当时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只有我和食客两人,就算我当时形象恶劣,旁人并没看见,何况这事已过去了,这个小插曲,日子久了,连食客也会忘掉的,真的,这算不了什么。当我将桌子收拾完毕时,心情已经好转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这时食客醒了,用一种阴险的眼光扫了我一下。

我心中一凉。

首长同志,正是这样,丑剧没有结束,却变成家常便饭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时,后又增加到一小时,他并且说还要继续增加,场地也要改变,等我在房子里操练好了以后,就要到门外一个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给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边告诉我这些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的,他正在搞一个我今后的训练方案,他可没有闲着!

“你干吗把门关得那么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正是这样,人人都想保护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有些事是躲不开的。你以为做好菜给我吃就能收买我吗?做菜,是你的本职工作,可你并不能借此收买我,我这种人是收买不了的,没有谁能像我这样无所顾忌。想想看,我抛弃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来了,你不觉得这非同寻常吗?”

去门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了一整天,我为自己的表演找出种种理由,又逐一推翻这些理由。

像我这样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汉子,究竟有什么必要像一只公鸡一样独立在一只肮脏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没别的更好的事要干了吗?我身体并不好,动作也不太灵活,要是当众一跤摔下来,那动作肯定不怎么优美。但这一举动又绝不仅仅是迎合某人的突发奇想,这里面有深奥得多的道理。不错,我可以在鸡蛋壳上搞发明,在从前,这倒的确是个已经成立的事实。现在呢,现在变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项发明,曾经由我的菜做得如何来决定过,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独立来决定了。世事如一团乱麻,却又有它铁一般的规律。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又是不必要的,谁说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鸡独立,我就只有放弃我心爱的发明,洗手不干,这就是面前这个冷酷的人告诉我的真理,他从不怜惜我。

傍晚出门时我被邻居和不相识的人们包围了,他们表现出对我明天将要搞的把戏有极大的兴趣,提出种种问题问个不停。大家都说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发明就是这么回事,过去他们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国家工业部为什么要给我颁奖,也不知道我在鸡蛋壳上搞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以致出了这么大个名,通过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消息,他们才清楚,原来什么鸡蛋壳鸭蛋壳,全是我设下的骗局,放出风来转移众人目标的,我的真功夫原来在这里:用一条腿独立表演的绝招。我隐瞒了这么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给人看,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门庭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这个人就是过于保守,不开朗,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邻居一本来一直站在报刊亭底下,这会儿推开众人挤进来,搂着我的肩膀说:“A君的功夫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早领教过了。我曾独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复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么说,A君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一个人成名靠的是机缘。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这种发明一直处在原始低级阶段,可是忽然,权威来了,一切处在蒙昧中的都发生了飞跃。我们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门外,正是由于这个偶然的机遇。我们大家,全都由于这个意外的机遇改变了我们个人的命运。”

首长同志,您不会认为我应该当众发表声明说,我什么招式也没有吧?这就等于宣布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发明家,只是个牛皮客,社会垃圾,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很清楚,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把自己看作发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认了大家对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兴起来了,她说是她把我从歧路上拉回来的。想想从前她经历了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日子,眼睁睁看着我虚度光阴,浪费才华,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总算起作用了。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搬回来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为我从来离不了她的指点,就像婴孩一样需要她。现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决不是说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还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说明天吧,当我在果皮箱上进行那种高级的升华时,她一一定要站在我的脚底给我助威,这将给我极大的信心,顺利完成发明的壮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种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起到这个作用,邻居一不行,邻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邻居二,虽说是她的亲密的同志,也不能起这个作用,只有她本人有这个能耐,因为她不仅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侣。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许没人相信这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是好出风头的女人,邻居二早就洞悉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说,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之中。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举动只能说是加强了与我的精神联系,现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