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16/25页)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杂店、粮店、菜店,我走到什么地方这伙人就跟到什么地方,前呼后拥,把我当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把我举上头顶,送进屋里。我生平第一次领受到人们如此的尊敬,的确是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当我一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立刻又满怀沮丧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个日子,他们又会由衷地将我唤作什么东西。于一瞬间,反抗的恶魔从我心底钻了出来,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鸡独立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要是从一开始,当这个胯间吊两块裆布的家伙钻进来的那一天,我就强行将他赶出门外,永不理睬,其结果也不过是我仍旧落入我老婆和邻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见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鸡独立更猥琐、更难堪。就因为他一进门就不三不四地对我提起我的所谓发明,我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过去了,想起来真恶心,可又是事实。回忆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条灰不溜丢的狭长胡同,如果说在那迷蒙的前方有过什么发光的东西的话,那发光体无非就是导致我变成摇尾乞怜的小狗的所在,这是铁的规律,摇尾乞怜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退回去并非不可能,但偶尔回首,身后空荡无物,我注定了是一条要向那迷雾中的发光体飞奔的丧家犬,虽然有时也步履维艰。我不能不承认,自从这个奇怪的鞋匠住进我家里以来,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时在我的前方招摇了。可是我就不能甩开了他,开始我独自的追求吗?我应该肯定自己,就是说,没有他,没有他关在卧室里设想出来的金鸡独立的怪招,我照样能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做一个能够从事发明创造的杰出的家伙。正是这样,明天早上,当他从卧室里踱出来时,我就要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请他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我要克服自身的软弱,独自走完人生的小胡同。我不是厨师,也不是杂技演员,这两项工作都与我的形象不相称,我是个有理想的发明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镜子,将我要说的话练习了几遍,弄得十分兴奋,周身燥热。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行动。夜渐深,一种怪异的寂静包围了我,电灯还亮着,熟悉的家具摆设全部飘浮起来,使人胆寒,墙壁又白得让我发怵。今天夜里,他们不来了吗?抛下我了吗?这可是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什么使得他们对我不感兴趣了?就在刚才,他们还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热!谁会知道我本人在这一瞬间内心的微妙转化?他们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吗?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门外,眼前一片空旷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体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从身背后悄然隐去,只有月亮在云彩的背后发出暧昧幽暗的微光,我低头细细寻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也摸不到实体,一种恐慌当即袭来,趁着记忆还在,我急急忙忙从脑子里搜寻出一个名字:邻居二。我向空中喊出这个名字,但我听不到我喊的声音,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中,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乌有。“我搞过发明。”这一次我没有说出声,而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结了,凝结之后又消失了。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当然这脑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暧昧的,也许那似有似无的月亮可以作证,也许谁也不来作证,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躯干的大脑?

首长同志,您没有打瞌睡吧?请您用点茶,再振作一下,我马上要说到紧要关头了,您别皱眉,当然我不是讲梦话,一切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一个喜好夸大事实的人。好了,那天夜里的事是如何结尾的呢?让我想一想,是这样的:当我快要化为乌有的关头,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将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现在那根棍子还放在我家门背后,以防不测之用。我记得那一棍似乎是兜头打下来的,我至今奇怪我的头盖骨怎么没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将黎明之时,我回来了,食客当即宣布,他对我这种表现深感失望,因为我是如此的轻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说:“一个对自己的同胞和生长的土地毫无兴趣,或者有兴趣但缺乏耐心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发明家。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一段当发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迟时间,继续观察你今后的具体表现。”他又补充说,即使昨夜我的举动只属于一刹那间的反常,并无实质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谅,因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会逼得他离家出走。幸亏他找到这根木棒,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当头一击,将我打了回来,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就是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如果我还不服气,要继续昨夜的勾当,我尽管去搞好了,他也将随之出门远行,他要及时纠正他最初判断上的错误。他背靠房门,讥讽地瞧着我,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神气。真见鬼,昨夜的那一闷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觉自己又不能动弹了。我对自己大大地不满,甚至憎恨起来。我居然又十分地怀念起每晚来的那帮人了。我觉得,没有他们,我只不过是个木偶,成天搞些怪动作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而那些轻飘飘的动作毫无意义。如果我能够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项发明创造,即使那发明的内容不过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鸡独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干些什么?我能够、唯一能够的是与大家同生死,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