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17/25页)

食客冷冷地笑着。于是我佝偻着背,去厨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届中年,眼睛近视,手脚也不大灵便,每天仍在这弥漫着油烟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还不时受到斥责和辱骂,这就是一个发明家的命运吗?别的发明家是怎么回事?是否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灿烂辉煌?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很可能我的发明一钱不值,被人遗忘,我今天所干的一切等于零,或不过是些下贱的粗活,说出来也等于没说。即使这样,我还得走下去,我离了这些人是会活不成了,紧紧地跟上道路前方的发光体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当傍晚来临时,我已经是十分地渴望那种熟悉的喧闹,渴望房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一群人涌进来,做出种种横蛮无礼的举动,而我在那喧闹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被骚扰。现在我又认定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可是他们没有来。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的计划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为我对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怀疑的。首长同志,我觉得我的叙述有些不对头了。我按时间的顺序像报流水账一样和您说了大半天,这中间恐怕有些问题。对,从这中间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种企图,一种努力,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讲出一个来龙去脉,我想把我这乱昏昏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我讲了这大半天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这种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呢?除了饶舌还是饶舌。回忆从前,当我老婆和邻居们把我拉入他们的圈套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企图,也曾想作出某种努力,结果是无济于事,反而落进一个更大的圈套,当然我落进去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里面,再也不想出来了。看来我应该放弃我的努力和企图,从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这样做更有助于我达到这次谈话的目的。下面我将采取自己向自己提问的方式,我相信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会有声有色地增加这次汇报的分量,从而使您对我形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上的看法,“整体”二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等我想一想,我将从什么地方开始?怎样开始才有利?我马上开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发明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强调说,我的发明只能暂且从他进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闹算不了发明。当他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进了屋,提到我的发明,发明就真正成其为发明了。在这以前,尽管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也不能说明问题。工业部并未像他这样来到我家里,与我共同生活,怎么能断定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发明?据我自己说,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搞发明,从未询问过它是怎么回事。全部过程不过是我有一天将我的鸡蛋壳给一个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装蛋壳的纸盒,盖子也没去揭,就将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在工业部的朋友,隔了几天,发明证书就寄到了我家,同时,我的名字上了很多报纸,被称为“空前绝后”,再隔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只有当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后,我的发明才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难道不是他每时每刻在过问我的工作并加以指导?难道不是他始终在暗地里操纵,将我的工作纳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着猪狗般的饭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于我的发明,把我的发明当成他的命根子,这样的机运,我这一辈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当然完全赞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注重我的发明。他几乎时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发明家的重大责任。在赞同过后,我心底那层对他的隔膜终未除掉,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层:既然一个人的发明必须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那么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发明?不错,他每天提到它,议论它,可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的工作?他仅有一次评价过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称我的发明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发明,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饭洗衣之类的佣人工作与发明混为一谈,还要我上果皮箱金鸡独立,我明知这是他的强盗逻辑,实行起来就变成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但只要我运用理智来进行反抗,马上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向食客提出疑问,结果总是他板起脸来大骂我“狂妄”。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见将我发明开始的时间确定为他进屋的那一天,无疑是我所不愿意的,那就意味着将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笔勾销,意味着我在他到来之前一钱不值,我怎么能受得了?在他来以前,我不是已经成名了吗?有证书和报纸为证,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证明了我的发明是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条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来。他反复强调说,证书和报纸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是上级和群众的一次错误,他们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那个人刚好和我同名同姓,这种错误是时常发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尽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询问,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发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我的观点也将成立。讲到他个人,他绝不是凭报纸上的宣传认识我的发明的,报纸只起了一个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觉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