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唐朝晖 记者(第6/8页)
答:虚汝华说自己是影子,为自身存在的稀薄而惶惶不安,她说的是自己的虚幻感。但能够说出(意识到)自身的虚幻感正好说明了她不仅仅是影子。虚汝华用不停的“说”所证实的恰好是她的存在,更善无也如此,只是更善无比较表面,他的境界总在摇摆中,不如虚汝华那么坚硬、纯净。虚汝华的存在就是她的精神境界,那种东西是虚的,但绝不是影子,我们已经在作品中领教过那种东西的力量了。如果把这世界看成绝对的虚无,也就没有必要写篇小说了。我的世界绝对不是“无为”,而是歌德倡导的“行动”。
问:小说中的两位核心人物:更善无和虚汝华,他们似乎是一个人的一分为二,但她(他)们又拥抱私通了,这里蕴涵了人生的一种无奈吗?并且这对矛盾的灵魂做着一个相同的梦:裂缝的龟(又是一种“裂缝”,但又同在一“龟壳”上)。眼珠被割出了血(但依旧可以看见),并且还在爬。读到这些时,我内心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您把灵魂和世俗两种生活的人,那种分裂性、矛盾性、统一性,展现得让人震惊。
答:那种“私通”当然是无奈的,但也是必然的结果。他们都有着很高的精神追求,相互通过对方来证实自己的追求。人不能生活在半空中,只能与现实达成妥协。人只要活着,就有无奈,除非去死掉。他们之间的“私通”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之下“活”的尝试,内在的热度当然是极高的。有理想的读者一定可以透过词句的表现看出真实的情感。嫌恶是对肉体而言的,精神与肉体对立,又不得不迁就肉体,被虚幻感折磨得走投无路的这两个人,心底仍然埋藏着不灭的希望,这希望导致了私通,真不可思议。所谓私通,不就是鸿沟飞越的瞬间吗,之后的无穷无尽的恶心仍然是生命存在过的显示。
问:整篇小说被树、铁门、花、梦、黄瓜等等所充满,但这些物件的对面都有一面镜子,所有的人与事被互相“窥视”和“映照”在小说中,我总被“窥视”、“模仿”、“梦”等词和氛围所困扰,您怎样看这些词的寓意?
答:如果人在现实生活中充满了自我意识(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他就会处处感到那些词汇。小说艺术的这种描绘就是让灵魂出窍,让真实自我直接现身。所以到处都是镜子,到处都是窥视。母亲、父亲、岳父、麻老五等等,这些神秘的人物,全都成为主人公认识自我的镜子,也许他(她)们的境界比主人公更高,而且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他们(包括那些花、黄瓜、树等等)逼迫着主人公通过他们照出自己,就是想要避开也不行,逃也逃不掉。我想,灵魂的里面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当人在世俗中道貌岸然、理直气壮时,他是看不到自己的,即使有困扰也是偶然的。但谁能保证在梦中,在欲望脱离了表面的羁绊的瞬间,人还能维护自己的那种人格?被麻老五追击的更善无,让他清醒吗?我想,我这样的小说,其主要的社会功能,就是促进人的自我意识,读者必须把自己“摆进去”。
问:小说的第一句话就与花有关,第二句话又写道: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梦。在小说的重要部分您也“安置”了花:树上含水的花,垃圾中开的小花。
答:花,生命的象征,开在腐烂之中,汲取了这腐烂中的营养,因而有了贪欲的、多汁的模样。由于对比过分地强烈,又显得有点阴森。这种花同“恶之花”有什么不同?
有毒的花毒害的是人的神经,更善无为体内灭不掉的生命欲望而苦恼,不停地做烦恼的梦。生命力的顽强由此可见一斑。毒素已在土壤和空气中渗透,洁身自好早已成为古老的痴人说梦,惟一的出路是以毒攻毒,这就是虚汝华的方式。她和更善无就是生长于腐败之上的精神之花,他们的努力,他们存活的奇迹不会随小说结尾的毁灭而毁灭,只会不断地改变形式。这种阴沉沉的花,它们无孔不入的浓烈气味,既令人绝望又让人产生希望,这就是生命原本的样子吧。这种花可以让人做梦,梦里面也长满了这类奇花……
问:您的早期小说,不论是意象、场景还是运用的词汇,都是极端的阴冷、脏、恶心。到了今天,您的小说没有了昔日那些着意渲染的外衣,没有了那些“恶心”意象的“象”了,但把那种“意”彻底而平静地坚持了下来。在您这两个阶段,《苍老的浮云》处在中间阶段,“恶心”的意象在这里渲染发挥到了极致,运用自由而成熟,而且叙述自然、平和,人为的渲染退于事物的后面。
答:你的区分基本上是正确的。随着小说世界的发展,人间烟火味渐渐淡化,视觉、嗅觉与听觉也渐渐改变,场景也自然会越来越空灵,隐喻和暗示的层次也越来越深。这并不是表明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敏感,只不过是感觉改变了形式,变得更内在了。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敏锐的感觉,最好不要写了;一个有敏锐感觉的作家,他同外界(包括自己的肉体)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