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一节

去福利院的那天是个好日子,小苏却意外发烧了。我和杨迟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退烧药,将其架上出租车,车开到半路,又意外地下起了小雨。我记得这天,一九九七年的好日子,我们从戴城的南郊一直杀到东北角很远的山后面,那一带有座寺庙,多年来它一直是戴城的旅游景点,然而作为本地人,我们很少涉足此地,它太荒凉也太遥远了。随着汽车出城,穿过开发区平坦的大路,进入丘陵地带,路边的风景变得凌厉起来,高楼消失,房屋渐稀,树木浓郁得像是炸开了。司机越开越快,老杨坐在副驾位置上,不停地转头看他。

我们在无人地带寻找福利院,出租车绕着圈子跑,最后杨迟才找到进口的路,十分阴森,两侧的竹子都像要倒下来似的,路上尽是石子,汽车碾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随口说,昨天看报纸,这附近杀了一个出租车司机。

我们的司机崩溃了,他停下车,从驾驶座跳了出去,沿着道路往里跑。我们看着他去远,杨迟说:“这辆车给我们了?”这时司机又跑了回来,拿了一根很长的竹竿,站在车前,做出鱼死网破的样子大喊:“把车还给我,把车,把车,还给我,求求你们。”

杨迟下车安抚他:“我们不是劫车的,也不是绑票了到这里来抛尸的,我们去福利院。”

司机拿着竹竿说:“我不拉了,你们走吧,车钱我不要了。”

杨迟说:“这可不行,我们这儿有个病人,走进去还很远呢,再说又下雨。”

“我不想拉了,我就是不想拉了。”司机提着竹竿说。

他的头发沾着雨水,贴在头皮上,明显已经谢顶。他又老又软,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是我们三个小伙子的对手,但是,我们真的不是来弄死他的。

他和杨迟对峙,谈话。老杨是戴城农药厂的金牌销售员,一九九 七年他奔波于中国内地的各个县城,指导农民使用该厂出产的龙阳牌甲胺磷,他口才非凡,又善于安抚那些敏感而狐疑的心。但是这位司机,他显然惊吓过度了,他端着竹竿不许老杨走近,始终保持两米的距离,他不管老杨说什么,一直重复着“我真的不想拉了”的论调,直至他相信了老杨,相信我们是好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到福利院来认养一个孤儿,但他还是说:我真的不想拉了。

我说:“报纸上说,那个死掉的出租车司机,被人从后面套了一根钢丝,勒死了扔在河边。好像还抢了一点钱。”

杨迟隔着车窗说:“你闭嘴。”

小苏撑起病弱的身躯说:“实在不想拉就算了,我们走过去吧。”

小苏是个好人。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温和的人就是他,最诚实的是他,最有耐心的也是他,他是戴城农药厂的化验员。耐心、温和、诚实,是化验员必备的品质,否则他会干砸。我失业,我不需要任何品质除非有人愿意雇用我。

于是我们下车,沿着石子路往前走。司机扔下竹竿,跳上汽车,踩着油门向后猛退,很快就溜了。小苏说:“我们没有给车钱哎。”

这蛮不错的,三十块钱呢。

细雨弥漫在空气中,两旁的竹枝似乎更低了。我说:“这种竹子叫凤尾竹。”我有个夜大的同学是花匠,他没事就爱带我去认各种植物。老杨说:“凤尾竹又怎么样呢?”我说不怎么样,凤尾竹就是凤尾竹,它的名字代表了它自己。

上了一道坡,竹子也没了,两旁是堆着废砖烂瓦的垃圾场。杨迟说再往里走不多远就是福利院,之前他打电话问过的,坚持一下就能走到。小苏说:“我没问题,我刚在车上发过汗了。”然后我就看见一堵很高的围墙,差不多赶上监狱了。不用说,这就是福利院。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看见两扇大铁门紧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冷雨中听到鸟在围墙里叫着。

老杨走上前去敲门,角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懒洋洋的老头的脑袋。老杨说:“和院长约好今天来认养孤儿的。”

“哪个院长?”

“杨丽珍院长。”

“她是副院长。”老头说着撤开身子,让我们进去。

福利院不是孤儿院。最初老杨说,他要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这是他在上海念大学时候许下的诺言,可是他毕业回到了戴城,这里没有孤儿院,只有福利院。福利院里还住着老人和智障。

认养也不是领养。老杨不能领养孤儿,法律不允许。法律允许老杨生自己的孩子,打自己的孩子,但不允许他领养孤儿。他只能认养,相当于互助性质吧,贴点钱,给孩子买点吃的。九七年那会儿,电视上经常播这种新闻,还有人拍纪录片,后来都快成流行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