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一节(第3/5页)
老杨点点头。我们三个同时松了口气,整个过程像一场艰难的拔河比赛,经过漫长而尴尬的拉锯战,忽然胜利倒向一方。我们挑到了合适的孤儿,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老杨蹲下,对孩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杨院长说:“她叫戴黛。”
这时蔺老师插嘴说:“戴黛不行。”
杨院长摆手示意蔺老师不要说话,这个细节被我记住了,但我当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手表,恰好中午十二点,外面的雨没停。
蔺老师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脸,对着同样蹲下的老杨说:“戴黛今年四岁,她没有任何残疾。”
事后,我们坐在福利院的管理处,老杨付钱,这时他必须出示身份证明。蔺老师说:“你是农药厂的,怪不得。”老杨问,农药厂有什么必然性。蔺老师说农药厂的效益不错,九七年到处都是下岗工人,社会不太景气,而农药厂暂无倒闭之忧,听说还成功转制,厂长成了大股东,令人艳羡。
“我想,福利院才是永远不会倒闭的。”老杨说。
老杨付掉了一年的认养资助,共计一千两百元。杨院长走了,由蔺老师陪着我们。我转到一堵墙前面,看墙上贴着的管理名单,读到一串有趣的名字:戴宗,戴笠,戴雨农,戴维斯我问蔺老师,这什么意思。她说:“这是遗弃的孤老,都神志不清了,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们就给他们取名字。”
我说:“戴城的孤老也姓戴,我以为他们都姓党呢。孤儿姓党吧?”
蔺老师说:“孤儿也姓戴,不过名字比这个好听。”
“会叫什么呢?”
“在那边,戴黛在这排。”蔺老师指着旁边说,“戴建华,戴诚,戴安娜。我们给小孩取名字还是会考虑周全的,毕竟他们要用一辈子。”
“戴宗呢?”我说,“神行太保啊。”
“我都说过了,是些失去记忆的老人,恐怕他们也不会离开这里了。我们只为了好记些。”蔺老师有点不耐烦地说,“总不能像监狱一样给人编号吧?”
虽然无稽,但还算说得通。这是我当日见到的唯一有趣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人的性别栏里写着“双性人”,这三个字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墙上,年龄是十六岁,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戴黛这个名字很好听,叠音,顺耳,但是念多了又觉得像个恶作剧。就像凤尾竹被称之为凤尾竹,她拥有了戴黛这个名字。蔺老师说,这些名字孤儿们会用一辈子,后来她又说,其实也不一定的,如果被领养走了,他们就可以拥有另外一个名字,这个被赋予的戴姓(以及连带的名字)也就作废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孤儿们的名字既神圣又像是一场游戏,有人期望改名字,有人永远没有改成,还有人改了名字不料被退回福利院又不得不使用院方赋予的名字。
“如果抛弃的孤儿身上有便条什么的,写着自己的名字呢?”
“那也得改。”蔺老师说,“至少在我们这儿是这样。”
“戴黛有本名吗?”
“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
我们离开福利院,天上还在下雨,抬头看到远处的虎山,一座歪塔竖在山顶,隔着迷蒙的雨水,它收缩成一个轮廓,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据专家的测量,它的斜度超过了著名的比萨斜塔,假以时日,它会一个倒栽葱从山上摔下来。
蔺老师把我们送到门口,她一直走在我们身后。
“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老杨问。
“你们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问。
“打车来的。”老杨说,“这一带出租车太少了,我估计得坐公共汽车回去。”
蔺老师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穿过这片地区就会有条大路,公路绕着山在这里打了个弯,小路像弓弦一样横切过去。到大路口转弯,穿过铁路桥,那儿有个公共汽车站,有一趟车可以把我们带回市里。
我们走出去,身后福利院的大门咚的一声关上。这地方连一块可以相认的牌子都没有。
路很好走,铺着一层很厚的碎石子,不算很滑。这时起风了,顶头吹来,雨点稀疏而饱含力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甩在我的脸上。这是降温的时节,有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长途奔袭至南方。我们都裹紧了衣服。
“下次骑自行车来吧。”小苏说。
那未免也太远了,况且就要进入冬季。你带着自己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冬季的街上吹自来风,固然合情合理,但带着一个孤儿显得太他妈的不够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