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四节(第2/4页)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来给孩子拔针头。这次孩子没哭,显得格外地惹人怜爱。我和老杨在床边看着,孩子向我伸出双手。我有点害怕,我天生怕小孩。身边的老杨向她伸出一个手指,孩子握住他的手指。护士拍了拍孩子,对老杨说:“真想把她领养回家啊。”老杨让我也伸手,我没答应,觉得被一个一岁半的孤儿握住手指是件没意义的事,你并不能真的给她什么。但老杨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是奇迹,从来没有小孩子喜欢过他。后来护工阿姨说,你们都别太自以为是,这是小孩的应激反应,正常孩子都会这个,如果不会就是脑瘫了。
老杨和护士玩得入港了。护士用手指挠孩子的脚底,后者咯咯地笑了。护士回过头对老杨说:“你也来试试。”老杨也挠了挠,孩子照旧笑得开心。旁边护工阿姨说,这还是应激反应,并不代表她就喜欢老杨。护士脾气再好,这会儿也板下脸了,说:“是的,我知道这是应激反应,我也有这种应激反应。你烦不烦啊!”
杨迟对孤儿的感情来自他的童年期。五岁那年,他爸爸去南京进修,他妈妈恰好生病,于是借住在邻居家差不多有半年。这半年相当恐怖,邻居家天天给他吃豆腐,因为豆腐比较便宜,如果开荤就是给他吃肥肉,冷的,吃得他这辈子看见豆腐和肥肉都直接吐。那会儿他去幼儿园,邻居都不接送他,给他一份午餐,自己拎着每天去报到。这比孤儿还不如了。幼儿园附近还有个中学,中学生早上遇到老杨,没二话先把他的饭盒放到树上去,导致老杨长大以后爬树爬墙比猴子还利索。五岁,是他记忆的开始,那个开端处就是他没爹没妈,每天晚上听一个神经兮兮的邻居给他讲鬼故事,早晨爬树拿饭盒,放学前被同班的孩子打一顿,导致他心灵深处缺失安全感。
高中时代,老杨爱上一个同班的女生,她父母是支边的,在新疆不能回来,她借住在亲戚家,境遇悲凉。很快就和老杨发生了感情,十六岁就在家里风流,后来那女孩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和老杨分手,再也没有见到过。初恋具有一种放大效应,据说那女孩在谈恋爱的时候经常说自己是孤儿,导致他心灵深处充满了负疚感。两两相加,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曾经给老杨讲过一件事。大概是九三年,我所在的糖精厂里有一个人死了,他欠了一屁股的债,父债子还,跑不掉,而他的儿子只有十岁。经过厂领导的特批,这孩子在厂里募捐,抱着一个纸箱,每天中午站在食堂门口。遇到善心人,就往他的纸箱里扔点零钱或者是饭票。孩子从来没抬起头来,每次走过,我就看见他脑袋上的一个旋儿。
我从来没有向那个纸箱里扔过一毛钱。
“缺乏同情心?”
“不是。我很同情他,但是我没法掏出零钱或者饭票扔进纸箱,这于事无补,只会让我的同情变得像饭票一样恶心。”
“你嘛,我很清楚。你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看上去是个工人,其实不是,其实是个诗人。对吧?诗人。”
“你其实是个美国人,妈的。”
傍晚,老杨又跑出去买了各类零食和水果,放在孩子的床头,赢来一片赞美。只有那个护工阿姨说,这些东西小孩不一定都能吃。老杨不管,跑得累了,回到病床上倒头就睡,并且告诫我不要妄想扒他的短裤。
我独自去药房找路小娟。
路小娟当天值夜班,还没上岗,正坐在休息室里,把铝制饭盒里的最后一点米粒扒进嘴里。我揶揄说:“小娟,做医生也要倒三班啊?”
“为人民服务嘛。”路小娟放下饭盒,“对了,你倒三班的时候有神经衰弱吗?”
“有,每天都想睡觉。”
“每天都想睡觉,那不是神经衰弱。每天都睡不着那才是!”
“那我就没有神经衰弱了,那会儿把我放在炉子上我都能睡着。”
“你真幸福。我现在他妈的神经衰弱。”
我们走到门诊部说话,外面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对某些人而言就像香水一样好闻,也是应激反应之一种。我不行,我爱闻汽油味。我们坐在连排塑料椅上,一边说话一边抖腿。我忽然发现了家族DNA中的共同点,那就是抖腿,坐那儿一起抖,她抖右腿,我抖左腿。我师傅以前说过,男抖穷,女抖贱。这是经验之谈。抖腿属于无意识的动作,它超乎经验和理智,完全不受大脑控制。我们两个人抖得如痴如醉,心旷神怡,最后旁边一个孕妇实在受不了啦,她说:“你们俩能别抖了吗?再抖我孩子都下来了。”吓得我们都站了起来,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