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四节(第3/4页)
“带我出去玩玩吧。”我说,“实在太无聊了。”
“你还是回去照顾杨迟吧。”
“他不需要我照顾了,已经缓过来了。”
小娟想了想说:“那我也去看看杨迟吧,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们走到病区,还在走廊里就听见杨迟惨叫,我走进去看,美丽的护士正将一枚银色的针头扎进他的臀部,雪白的臀部现在已经有好多针眼了。老杨回过头对护士说:“赶明儿我也在你屁股上扎一针。”护士拔出针头,昂起下巴,挑衅似的一笑,走了。我走过去拎起被子堆在他暴露的部位上,然后招呼路小娟进来。
老杨趴着和我们说话。
鼻子已经没事了,快要毕业了,工作还没找到,在一家化工厂实习和工人师傅打了一架,两门功课挂科,其中一门叫管道流体热力学,谁他妈搞得懂是怎么回事吧,英语也没过关,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化工人才,倒是在学校里兼修的国际贸易,成绩优异,很显然自己是个商业天才。
路小娟冷冷地听着,觉得他太唆了,终于等到他说完。“好好补补身体吧。”路小娟最后叮嘱了一句,“我让路小路给你买的补品呢?”
“哪有补品?”老杨问。
“我给了他三百块的。”路小娟站起来说,“路小路,你自己跟杨迟结账吧,我不管了。”
“你竟然把我的钱给咪了。”老杨大叫。
“其中有两百块是我的。”我这个破产青年也大喊起来。
现在轮到老杨数落我不是人了。为了孤儿他把治病的钱掏出来买零食,而我揣着三百块假装自己有心理障碍,不能施舍一点廉价的、狗屁的、诗人般的同情心。我越听越头大。路小娟说:“哪儿有孤儿?”
老杨捂着屁股把她领到隔壁病房。路小娟走到孩子身边,护工阿姨很尽职地又介绍了一遍,小娟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叹息,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转脸对我说:“你就是个人渣,老杨是个好人。”
我羞愧难当,跑到楼下去抽烟,让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出来了,对我说:“我要上班去了,晚上来找我玩。”
我说:“后半夜行吗?”
路小娟说:“后半夜别来,我脸会肿,不好看。”
那天夜里我带着老杨去回访路小娟。十点钟,她和同事换岗,坐在休息室里,春天的晚上有点冷,她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厂里的女工相似。外面的急诊室很热闹,无数打吊针的人,手背上都长出一个管子,好像某种深海里的鱼类。不一会儿,救护车送来头破血流的人,跟着警车也来了。路小娟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很热闹。”
“以前呢?”
“经常很冷清。”路小娟说,“白天那么热闹,觉得烦。晚上没人,又觉得枯燥。配药发药,就这么点事,不能出错,出错会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医院的休息室并不比工厂的更衣间强多少,一排橱柜,地上一溜鞋子。医生都有洁癖,八小时之内的鞋子是专用的,不穿回家。墙上挂着几件白大褂,有一把长椅靠墙放着,这就是值班药剂师打盹的地方。不见枕头被子,只有蓝色棉大衣。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杨惋惜地说。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医院里小偷多。”路小娟说。
“不打搅你睡觉,我们走了。”老杨说。
“我反正也睡不着。”路小娟说,“你们别在这儿抽烟,这是医院。”
“老是睡不着会生病的吧?”
“会得抑郁症,精神病。”
“会吗?”
“会的。”路小娟站起来说,“你们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面更冷,她披着大衣走在前面,指着一辆出租车说:“别停在救护车专用通道上。”然后带我们走到门诊部前面黑漆漆的空地上,在那儿停下,喘了口气。急诊室的盛景像是骤然后退,那些人都聚在亮处,灯光在地面上划了一条分界线。一些暗红色的汽车尾灯在晃动。
路小娟伸手要了根烟,抽了两口扔掉。
“我以为医生都不抽烟。”老杨说。
“解闷抽几口,不真抽。”路小娟说。
我们站了一会儿,老杨忽然说:“我想领养那个孤儿,你们觉得可以吗?”
路小娟说:“领养孤儿的手续很复杂,我们科室有人在福利院领了孩子,条件苛刻,必须年满三十五周岁,有正当工作,夫妻有一方不孕不育。将来万一生了孩子,必须把孤儿还给福利院。孤儿属于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