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节
我记得自己有一些年坐在夜大的教室里,夜晚的大学,我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在更早以前,我那位厂医姐姐曾经说,这就是溺水者的救生圈。她的话固然有理,但未曾预见到时代的变迁,这鸡毛文凭在我念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已经一文不值了,它从救生圈贬值为稻草,跟着我急速下沉,而厂医姐姐已经出国,坐上她的邮轮去往黄金海岸上班。
其实我已经想不起她说过什么至理名言,我能想起的是她的身体,在夜晚像海草缠着我,到了白天又像礁石一样硌住我,我对她的所有承诺都是为了能留在她的床上,和她鬼混到死。她身体柔软,暖和,性爱技巧超群,他妈的,令我难忘,并假装充实,假装上进而且幽默。这些秘密她都不知道,但她知道我本性矬逼,不爱说出真相,专门打些诡异的比方。
在她离去后,我给她写了封信,抱怨现在行情不好,读了夜大也找不到工作。她没有回我的信,大概被我唠叨怕了,后来我们断了联系。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我还得去夜大上学。这是戴城大学办的成人高校,当时我念到三年级,快毕业了,我用自己毕生的智力搞懂了高等数学,但当这帮老师要我把微积分应用到统计学的时候,我就像精神崩溃一样,不但不会,连数钱都不利索了。自此我去买香烟就没数过找头,人爱找我多少就多少。我成了个数盲。
夜大蛮好玩的,老师都很水。我也谅解他们,想想看,面对着一教室的工人、营业员、花匠、公共汽车售票员,有什么意思?我们班上最体面的是一个银行职员,他中专毕业通过家里的关系进了储蓄所,然后打算再弄张大专文凭。他挣得很多,天天穿西装上班上学,戴金丝边的眼镜,但老师们不大喜欢他,因为这个矬人的拷机总是在上课时嘀嘀响。拷机这玩意儿现在没有了,当时可时髦了,好些做营业员的女同学都爱上了他,动不动就拷他一下,好像逗弄他的关键部位。
除去这一位,剩下的男生都很寒碜。我有个交好的同学是花匠,在医院里负责搞绿化,这活并不轻松,得跟肥料打交道,时不时地他身上会飘出些可疑的味道。但他很乐观,甚至还追求了一个化妆品柜台的女同学,可惜没追上,人家嫌他不好闻。有一天他说,经过努力(送礼和苦干),他现在不做花匠了,在医院里收费。我去看他,发现他是在化验处旁边的一个小间里,专门负责开票,离屎尿还是很近,而且不许戴口罩。我这么说,一点没有歧视他的意思,只是有点惋惜。
厂医姐姐跑路以后,老子动力枯竭,不想念书了。有个老师劝我,混个文凭也好,学费年年都涨,就当是抵抗通货膨胀吧。夜大文凭犹如一张过期的船票,时代的巨轮就要启航,我连滚带爬、哭着跑着想要登上这艘船,如果脱班,那我就一辈子都得留在码头上啦。
那时人口素质爆炸式地提升,本科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夜晚的野鸡大学就等于是夜里上班的小姐,极受社会歧视。在我的少年时代,社会不发达,都没受过什么教育,高中生已经是平均水平了。我的统计学老师说,别以为平均值就可以自满,社会是金字塔形的,并且这个塔就像一摊溶化了的糖浆,塔尖越来越细,塔底越来越软趴,平均值就意味着你是社会底层。我说:难道大学生会像农民工一样吗?统计学老师说:一点没错。
我记得厂医姐姐临走前说过:以后的日子,你要猜准。这话我一直不明白,猜什么,怎么猜。后来经历过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将自己的前半生结束掉,我才隐约明白,“猜”是一种生活方式,而“猜准”是一种生活能力。假如我变成玄学家,那么一切都不用去猜,一切都可以是正确答案,但这么做我很容易倒毙在街上。厂医姐姐对我的未来没什么期望,只愿我积极上进,活得长一点,赌博手气好一点。
一九九六年是我比较荒凉的一年,但我不太想用荒凉这种滥词,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我没工作,没钱,没女人,文凭能不能拿到手还不知道,因为我挂科太多,都快把我愁死了。后来我的花匠同学说,别怕,这个是自费野鸡大学,你要是拿不到文凭,就把老师全都扔到糖精锅子里去。
“可我已经辞职啦。”我说。
花匠说了句真话:“夜大文凭本来就是骗骗国营企业的傻逼的。到外企也好,私企也好,都得有点真本事。你学会会计了吗?”
当然没有。
我最头疼的那门课就是统计学,课本上基本没有汉字,全是数字和表格,看得我瞳孔扩散,想死。统计学老师是个靠四十岁的老帅哥,他很清高,讲话恶毒。有一次我迟到,他指着我说:“路小路,你应该去上夜大。”我摸着脑袋说自己上的就是夜大。统计学老师淡淡地抖开包袱:“我说的是后半夜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