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节(第2/4页)

这一年我保持着一种粗犷的形象,胡子不剃,长得有半寸多长,头发也不剪,逐渐齐肩。由于长期抽劣质烟,我的牙齿已经像我爸爸一样,沾着一层焦油,刷都刷不掉。我还穿着一九九二年流行的太子裤,这种款式已经淘汰了,民工才穿这个。有时候我穿着厂医姐姐送我的毛领皮风衣,价值一千多,料子很不错,但由于我妈保管过度,把它和樟脑丸放在一起,根据家庭生活小知识,皮草不能和那种萘丸接触,于是领子上的毛(不知道是狗毛还是狐狸毛)一层层掉下来,风一吹就像蒲公英似的。这衣服设计有点问题,毛领子不能拆卸,当初觉得挺好的,尊贵气派,现在麻烦大了。冬天,当我出现在教室里,女生全都躲着我,说那些毛都粘在她们的衣服上,我劝她们少穿腈纶毛衣,起静电,她们一致反驳:都是纯羊毛的。我心想要么是你们丫的穿了腈纶胸罩,老子看不到。

每逢上课,我就缩在角落里,靠教室后门的地方,孤孤单单的。我的花匠同学是个好心人,他比较愿意坐在我身边,这招来了很多非议,主要是针对我的,他们说我就爱闻花匠身上的味儿。到了冬天,后门的门缝里灌进来的全是刀子一样窄而锋利的冷风,花匠天天混暖棚的,哪受得了这个,也撤了。我把皮风衣的毛领子竖起来,继续享受冷风。我无所谓。

我患上了咳嗽,老治不好,动辄咳到昏天黑地。在家无所谓,到了学校很影响别人听课。我又爱坐在后面吹冷风,因此有个女生说我得了肺结核,这种病人爱咳,而且身体发热,零下二度可以到野外去裸奔。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没什么大病,然后配了两百多块钱的药,大部分都没用,只有一种吃下去会让我暂时止咳,副作用是嗜睡,容易激动,一个不友好的眼神就能让我拎起菜刀砍人(后来迪厅里卖的咳嗽药水就是它)。这太可怕了,我仿佛回到了十七岁,在街头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与人拔刀相向。其实我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我,我温和而守礼,样样无所谓,对虚空中的某种事物充满了内疚。为此,我只敢在睡觉前吃这种药,做的梦全是杀人放火。

这个冬天我遇到了一个熟人,她叫宝珠,是我幼儿园时期的同学。我根本不记得她了,但她还记得我。她来到夜大,往我身边一坐,并不说话。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而人人都知道我毛领子的杀伤力。我瞄了她一眼,很冷的天气,身上就穿了两件毛衣,一件高领,一件开衫。我看见穿毛衣的就犯憷,再瞄她,基本判定是个穷姑娘,里外所有的衣服都可能是腈纶的,粘满了我风衣上的兽毛。后来花匠说,别说你的毛了,就是你的胡子和头发,都被她身上的静电吸了过去。我心想,再这么坐下去,我的风衣就彻底秃了。下课后,她缓缓地扭过头,满身兽毛地瞪视着我,森然开口:“路小路,你丫还认识我吗?”

她说她是我的幼儿园同学。我都记不得了,我念过好几个幼儿园,最晚的那一个是小学附属预备班,一九八年,我坐在那儿学拼音,带着一群男孩攻占国民党的碉堡,我还记得有一些纸板做的国民党士兵,竖在院子里,无一不是歪瓜裂枣。我要做的就是拿着玩具枪对他们射,假装他们还击了,最后同志们胜利了,纸板全倒在地上。而那个时候,女孩们拿着玩具针筒,在后面假装护士抢救伤员。这个印象非常深刻,每回打了胜仗,我们都回去被女孩摸几下,有一个女孩她很爱我,只给我一个人打针,我非常想念她。但是宝珠说:“不是那家幼儿园。”

再往前那个幼儿园比较寒碜,那时我家还住在老城区,幼儿园在巷子里,一个祠堂式的房子,都是街道上的小孩。有一个很凶的阿姨管着我们,她喜欢把小孩锁进柜子里,不听话的,爱哭的,都锁。我也尝过那滋味,只待了半个月就闹着不去了。有一次,一个女孩和我一起锁在了柜子里,她非常害怕,我给她讲了一下午的故事,没有一个带鬼怪妖魔的,都是小兔子小乌龟。她非常爱我。但是宝珠说:“也不是那家幼儿园。”我说我想起来,那女孩后来溜出幼儿园,掉进一口井里,淹死了。

更久以前的,是我爸爸学校的幼儿园。那是一九七九年,我爸爸被调到一所中学教化学(至今还有人喊我爸爸路老师,就是接了这个茬),我顺便落脚在那儿。对于那所幼儿园,我尚留有六岁时的残存印象,它是一间教室,用红砖砌成,外面有一片很大的枫树林,到了秋天,叶子全都红了。世界红彤彤的,地上铺满瓦砾,天气凉爽得令人感到孤独。我不记得在那里认识了任何人。宝珠说:“你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