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九节
杨迟去销售部上班。
在整个漫长的八十年代,供销科都是工厂的金饭碗,那里面的科员虽然没有惊人的权力,但可以利用小小的职务之便为自己搞一点灰色收入。到了九十年代,情况不太妙,买东西容易,卖东西难。各地私营的、外资的农药厂蜂起,把国营龙阳牌农药挤到了市场份额很小的地步,要不是农民念旧,比较相信老牌傻矬,这厂早就歇菜了。
当日老杨被紧急提拔出车间,进入营销界,引起众议,认为他行贿了。后来得知是负责销售的东北人厂长赏识他,除草剂车间主任率先表示不满:杨迟明明是个学化工的,怎么忽然又把他吹成了销售天才,早知如此干吗不去找个营销专业毕业的。副厂长根本懒得搭理这群人,拍着杨迟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这个厂里根本不懂营销是什么,他们以为是卖菜呢,把他们当个屁就可以了。
销售部在古老的办公大楼底层,这暗示了销售员经常要出差的事实,在科员中的地位也不是很高。厂里的工人吓唬老杨说:最近糖精厂有个销售员卧轨自杀啦,因为他被人骗了,违反了销售纪律,把货发了出去但是钱没收到,数目倒不是很大,就两百万,所以他死了。讲完这个故事,又对老杨说:算了,你还是在车间里倒三班吧,别说两百万,两万块就够你死好几次了。
杨迟在销售部遇到了一位上司,这人姓包,人都喊他包部长,带下面三个销售科。部长听上去像个大领导,比厂长还大。此人长了一个倒鸭梨的脑袋,大嘴巴,下巴像被人砍掉了,双目分开有五公分宽,眉毛的生长方向和常人相反,全都是向着眉心倒过去的,果然天赋异禀。在食堂里老杨见过此人的尊容,现在总算忍住了笑。包部长不太喜欢老杨,觉得副厂长如此看好他,是对整个销售部的不信任。其实全厂没有人信任销售部的白痴,在包部长的带领下,农药销量逐年下跌,三分之一的工人已经下岗了。
包部长淡淡地说,卖农药其实很容易,并不需要走街串巷敲农民家的门,产品到了县城里,由农资公司统一按渠道往下卖,最多再去植保站陪人吃顿饭就可以了,本厂虽然股份制了,但大体上还是国有企业,不允许行贿受贿的,免了很多麻烦。至于销售员,无非是按时出差,按时回来,如果闹虫灾就出去得勤快点,如果闹水灾就歇菜,回家躺着祈祷。老杨听着,假装很虔诚,掏出笔记本很认真地记了下来,用天真的双眼看着包部长的眉心地带。包部长很不喜欢别人这样,但是面试技巧上偏偏又写过,正确的谈话礼仪是看着别人的眉心,而不是别人的秃头或者乳峰。谁能想到老杨竟撞在异人包部长的眉心上呢?
谈完了,包部长说:“你爸爸我认识。”然后念出了老杨爸爸在厂里的绰号。厂里很多人都有绰号,你可以背地里喊,也可以当着他的面喊,但不能当着他儿子的面喊。杨迟摸了摸脑袋,心想这不是王八蛋吗?本来还装孙子,忽然被激怒,但也不能直接就照着包部长的脸拍过去。包部长又说:“你爸爸在厂里这么多年就很听话的。在我手底下干,你也要听话,要经得起诱惑。”
这时很多销售员都围过来打量杨迟。杨迟收起了笔记本,问:“什么是诱惑?”包部长说:“金钱的诱惑,要管得住自己的手。有些私营的农药厂,销售员卷款逃走,损失很大。”有个老销售员叫朱康的,平时很不服包部长,就在一边说:“杨迟他爹是我厂的党员,你让杨迟卷款逃走,逃哪儿去?”老杨对包部长说:“没错,你可以把我爸爸当人质。”包部长有点难堪,马上换了话题,说:“我是个直肠子,有话都直来直去的。最近看过《宰相刘罗锅》吗,做人不能学和坤。”
老杨说:“那字好像念‘’吧?”
包部长说:“乾坤的坤嘛。”
老杨说:“好像是王字旁吧?”
包部长有点蛋疼,抬手捏着自己的眉心思考。老杨心想,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丫非要读白字,电视剧里怎么念你就跟着怎么念呗,搞什么创作,谁不知道你是傻逼?
杨迟找到自己的办公桌布置起来。包部长说还得给杨迟找个师傅,带他一阵子,了解各地的销售情况。这次他没含糊,直接把老杨派给了朱康,朱康负责最为遥远的东北和新疆业务,就让杨迟尝尝坐长途火车、长途汽车和长途马车的滋味吧。另外又给了老杨和朱康一个不太艰巨的任务,离戴城四百公里以外有一个划水县,那儿一个私人老板欠了农药厂十万块钱已经半年,始终没把汇票打过来,麻烦他们两个去搞定这件事。此前去过一个销售员催款,在旅馆里大中午的嫖娼被抓了,人都开除了,这次再去,希望他们不要嫖。说到这里,拍了拍朱康的肩膀。朱康说:“你别拍我,我是阳痿。你要是不放心,就派个女的去,划水县的治安不大好,当心被人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