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九节(第2/3页)

此后的几天,老杨在小苏家里学围棋。小苏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围棋,老杨不会,借了棋谱学了点布局和死活,二人对弈,其乐融融。我在一边挠狗,看他们手谈比手淫还起劲,我也挺乐的。围棋比象棋复杂,小苏的棋风很厚道,不露声色,专心围空,老杨比较凌厉,每一个棋子拍下去都像象棋里的当头炮。老杨没赢过。小苏提议让子,但老杨不答应,他觉得让子是一种很无聊的做法,让子就好比你这辈子可以活一百二十岁,三十岁才青春期,八十岁才更年期,你对于时间的理解会弯曲掉。后来老杨提议打牌,把输给小苏的那点自尊全都赢回来了。打牌属他厉害。

闲聊起来,老杨既忧伤又兴奋地说:“我马上就要去新疆了,还有个什么划水县,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我一听划水县就激动了。我妈妈家里,祖上就是这个县的地主,前清还中过举人,解放以后,家族里判的判、毙的毙,田宅和小老婆都分给穷苦农民了。我妈那一系由于在戴城,躲过了这一劫。每当说起这个,我妈就不免会反动,但我只觉得庆幸,要是晚解放几十年,枪毙的说不定就是我了。别看我一副流氓无产者的样子,先前也曾是赵太爷,小小地骄傲一下。听说要去划水县讨债,我闹着要和老杨同行,老杨嘲笑我:“你会讨债吗?”

我说:“我表哥就是讨债队的,下手很黑的,把债务人的老娘都绑架了。”

小苏说,这个办法其实不太好,在他的家乡,你若是把债务人的妈绑架了,这儿子会把老太太的户口本、身份证全部送过来,留下工资卡和医保卡(如果有的话),然后她就是债主的妈了,随你怎么使用,养着也好,杀了也罢。我问:“那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要回债?”小苏说他也不知道。老杨说:“那些人觉得,能把钱从你这儿骗走,这个事情本身也是智力创造,是一种劳动成果,所以根本要不回来的。”小苏说:“我们那儿有债主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戳的,大概能要回来一点儿。”

我们一起摇头叹气。老杨说反正这事儿由朱康扛着,虽然朱康帮着老杨顶撞了包部长,但老杨并不喜欢他,觉得他反复无常,脑子有病。同一战壕里最怕这种货色。小苏开了电视机,我们一起看新闻。一个单亲下岗家庭的少年,十五岁就肩负起了生活的重担,靠擦皮鞋和捡破烂养活了微有残疾的爸爸。我们都很感动,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

紧接着,热点追踪里报道了上海孤儿院的一则故事:一个女青年认养了孤儿(她未婚,没有领养的权利),孩子四岁左右,会喊她妈妈,在电视上她们表现得非常愉快,非常平淡,新闻本身也很克制,并无太多煽情之处。唯其如此,才令人感到这是普通人的情感。我挠着狗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老杨:“你还打算认养孤儿吗?”

“等我攒点儿钱。”老杨点头说。

“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小苏问。

我说:“别提了,这是他的夙愿。每一次遇到孤儿,他都几乎被搞死。他一直想搞一把大的。”

那时是冬天,农药销售淡季,新疆和东北都不必去,只需讨债即可。一星期以后老杨从划水县回来,在小苏家里破口大骂,主要是骂朱康这个矬逼。

销售员每人每天有十五元的差旅费,很微薄的津贴。住的旅馆也有要求,不能住单间。那个年代,旅馆是按床铺计费的,两三个人住一间的情况很普遍,彼此素不相识。较理想的情况是两个销售员一起出去,住一个双人房,这样就等于是个包间了,既安全也有照应。但是朱康为了省钱,带着老杨睡进了一个有二十人的大间,这可是县城的通铺,什么滋味自己知道。两天睡下来,老杨就觉得身上不对了,有跳蚤。他虽不是娇生惯养,这二十多年也没尝过跳蚤的滋味,赶紧去账台投诉,账台给了他一包六六粉,让他自己处理。老杨知道六六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像爽身粉一样往身上扑的,就对朱康说换个地方住吧。朱康告诉老杨,这笔欠债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假如身上不长跳蚤,下回包部长还得让他们来讨债,一直他妈的讨到春节,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带着跳蚤回厂,最好把跳蚤往包部长身上扔,下回就清闲了。老杨听了,觉得朱康不是人,是猪。

朱康有个很糟糕的习惯,喜欢自称是老杨的师傅,还不给叫朱师傅,因为谐音像猪,非要叫康师傅才过瘾。出差在外,朱康也是常年吃康师傅方便面,身上一股香辣味。老杨不太爱吃这个,路小娟曾经告诉他,方便面不能多吃,她们医学院女生做过实验,喂野猫吃方便面,吃了一学期,猫毛全都掉光了,可见方便面有多可怕。老杨看着朱康三十岁微秃的额头,把路小娟的话讲了一遍,朱康无所谓,老杨就撂下他独自跑到饭馆里吃东西。过了一会儿朱康来了,跟着一起吃,吃完了由老杨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