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一节(第2/2页)

我有点不高兴。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隐藏在操作间灰蒙蒙的玻璃小窗后面,反光,其效果约等于遗像,而且我一脸胡子,头发蓬乱,披着件很烂的粗布工作棉袄,这副样子有多矬吧。我走出来,他们还看着我,让我非常无聊,拢着袖子对天空喊了一嗓子:坐飞碟了坐飞碟了,十块钱一次,半价打折。

我的意思是轰他们走,不坐飞碟别在儿童乐园晃悠,去湖里划船吧。小孩一点不怕我,大声说:“你的飞碟转不起来。”

“胡说。”我说,“能转的。”

“转一个给我看看?”

“放屁。”我说,“不给钱怎么可能转?”

小孩说:“就算转得起来我也不要坐你的飞碟,你这里太破了,我要去戴城乐园玩。”

我想了想,好像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戴城乐园,位于高新技术开发区,刚刚造起来的。那地方太远,我没去过。小孩说:“你不知道了吧?那是华东地区最大的乐园。”我说:“华东是哪儿呀,你告诉我。”小孩撇嘴,给我报出了华东六省一市的名字。地理学得真不错。这时小孩的妈露出了一丝严肃的微笑。我只好说:“有志气,将来去戴城乐园玩。”这句话得罪了孩子妈,大概觉得我没资格评价小孩的志气,她冷冷地说:“不用将来,他现在就能去玩。他不会像你一样,将来——二十多岁就守着个飞碟过日子。”

我很受伤,回到操作间抽烟,听见小孩在外面念经一样唠叨:你的飞碟转不起来,转不起来。我打开窗,对着他喊:“能转!”

“不能!”

我必须跟他赌气,我指望这台老迈的飞碟升上去,凌空转动,勾起他的欲望。如果他想坐飞碟,我一定免费给这娘儿俩上去,发誓让他们在上面转半个小时。我手忙脚乱,应该先推电闸,后按绿色按钮,我搞反了,按下了绿色按钮,再推上了电闸,大概是瞬间电流太强,只听飞碟发出一声怪叫,操作间里咻地闪过一道白光,一切都静止下来。飞碟不动了。

小孩拍手大叫:“就是不会转!”

时隔多年,我已经承认了大部分人对我的判断:我平庸、无聊、衰,既唆又结巴,但我不能忍受这种羞辱,让一个小孩来指证我是个倒霉鬼。我跳出操作间,向他扑过去。其实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吓唬吓唬他,并不打算当着他老妈的面动手。孩子的妈厉声说:“想干吗?摔死你。”我一脚踩在路边的冰面上,当着他们的面,四仰八叉摔了下去。等我起来时,那对奇怪的母子已经走掉了,依稀听见妈在教育儿子:以后不要乱说话,这飞碟不转了,管飞碟的人就失业了。小孩还嘴说:你让他摔一跤,他就摔了,你还不是一样乱说话吗。我坐在冰上,越想越害怕,拍屁股站起来溜回操作间发呆。

下午宝珠来了,把自己裹在一件厚重的棉风衣里,红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三道,好似印度阿三的缠头。我在操作间里反复敲打按钮,告诉她飞碟坏了。宝珠过来拨弄了几下,说应该不是坏在按钮部位,似乎是外面的马达坏掉了,不是烧了就是短路。后来她又说,电器坏了,踢几脚,拍两下,往往就会恢复正常,但这铁飞碟太大了,踢上去恐怕会把腿骨弄折,还是去找个维修工来解决问题吧。

我失望地坐在操作间里,宝珠向我抱怨说:“放寒假之前想来玩一次的,你太不争气了。我要回老家了。”我说你们大学生讲话都很古怪,回老家就是死掉的意思,大过年的说这个太不吉利。宝珠想了想说:“对哦,我的老家就在戴城,我只能说回家。”临走前,她拍拍我肩膀,“把飞碟修好,开年我还要来坐飞碟的。”

“我不想开飞碟了,我想去干点别的。”我说,“你觉得我比较适合什么工作?”

“随便,你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来和我讨论工作。”

宝珠甩手,走到“勇敢者之路”前面,那儿有几根梅花桩,都不是很高,上面堆着雪,像一些晶莹的乳房。她找了一根桩子,抬手把雪扫掉,一蹬腿站了上去。然后我看到她左腿提起,右腿稳稳地扎在桩子上,双手平举。

我有点发呆,问她是不是学过武术,她说:笨,这是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