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九节
我的奶奶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全家没有一个秉承她的信仰而做了教徒的。我妈信佛,我爸爸是个半吊子无神论者,我叔叔应该信嬉皮士或者西门庆,至于我,只信关公。在我二十岁以前,我奶奶还活着,她问我是不是要受洗,我跷着二郎腿说,我头上有神,他会保佑我,不需要再弄一个主了。我奶奶说,你那个神,是有巨大的裂缝的。这句话我没听明白,我奶奶就上天堂了。后来倒是真的应验了,我所相信的一切保护神,都会在适当不适当的时候打瞌睡、发呆、跳线,这大概就是我奶奶说的裂缝。唯有她的主,看起来无所不在,直至永恒。
但我仍然喜欢我的神,我卖黄片的时候能感到我的神在勾引买主的神,我进了人才市场就能感到他变成了一个垂头丧气的矬神。他既不是我爸爸也不是我儿子,他跟着我一起倒霉,有时催我勇猛,有时比我还胆怯,他打瞌睡但是不会背叛我,赌输了不赖账。
当然,我奶奶的主也挺好的,我是这样想的:终有一天,我的神会弥合他的裂缝,到那天我就把他交给上帝算了。
一九九八年,当我们知道福利院竟然有价目表时,不禁都吓了一跳。杨迟说,具体数字不一定准确,健康的孩子大约一千美金,残疾的八百。这是只给外国人的价码,中国人没有。我说,他妈的,他们卖孩子给外国人?杨迟说,也不是卖,是生活费,孩子归你了,之前的生活费你得支付。这个事实让我们有点尴尬。我说我愿意在自己脖子上挂个五百美金的牌子,后来想想,这点钱不足以让我爹妈养老,最起码得五千美金吧。但这个数字又太高,我不可能比戴黛更值钱。
我对杨迟说:“我们要是能变成小孩,抛爹别妈,大概也能去美国吧。”
杨迟说:“变成受精卵就能装在瓶子里去美国了,机票钱都不用出。”
我再次摊开世界地图,隔着一巴掌宽的太平洋,仿佛看到我的厂医姐姐在那里。从理性的角度,我为戴黛高兴,不过又联想到所有去了美国的人都不会再回来,回来也变得不认识,不免又有点伤感。
那年夏天,小苏辞职,赔了农药厂两万块培训费(工作满五年才能恢复自由身)。这笔赔偿并非硬性规定,农药厂的一切都是由某个人说了算的。董事长早就宣布,大学毕业生在厂内表现出色的,如果考研或辞职,可以考虑免除培训费。这使得人们将其视为开明的、人性的领导,法令如山,上善若水,就是这么玩的。大学毕业生考虑到这两万块,想走不想走的人,都表现积极,董事长深为自己的治人之术而高兴。当然,能免除培训费的人并不多,董事长的侄子,副厂长的儿媳妇,都是这个级别的。有些没后台的,只能送礼,在两万块限度内哪怕送掉一万,还是等于赚了一万,偶尔也有人送掉一万最后没成功的,那就全亏进去了。董事长只是想让人们明白,送礼固然可喜,但这是一场赌博,没有人逢赌必赢,你仍然必须表现出色。
小苏已经在农药厂干了两年,这两年没有迟到早退过一次,搞化验也没出过错,当然,报社也没来采访过他,属于很低调而尽职的员工,不似杨迟那么嚣张。小苏递上辞职申请,本不指望能免除培训费,但还是说了些好话,表明自己工作认真,没有对不起农药厂。不料当时农药销售一片惨淡,厂里各处都有人要走,董事长大怒,把个农药厂当成是上帝的应许之地,凡是临阵脱逃的都属于叛教者,恨不得施以火刑。董事长拍桌子说,一个都不许放,交钱也不放,档案压下来,尤其这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忘恩负义之辈嘛。小苏心想,你大爷的,我苦干两年没什么嘉奖,这会儿成标兵了。小苏那时已经拿到北京一家外资公司的录用通知,急着要走。我劝他旷工,一星期就开除,成自由人。小苏说这个不行,开除是要入档案的,履历上太难看,他半辈子优秀,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成绩单上就没有低于九十分的,不能受此羞辱。只能托了人,送了礼,并拿出结婚证的复印件,证明夫妻两地分居十分煎熬,再不放行,就拿出老婆的怀孕证明来。董事长这才息怒,令其交钱走人。小苏上班两年,也就攒了两万块积蓄,一忽悠全都没了。
等他净身出厂,我们纷纷庆贺:操,小苏,转会费三千美金啊,你比戴黛值钱。
每一个人想要离开,都得交钱,甚至是戴黛。美国人好心好意来中国领养孤儿,美国一定是太幸福了,国内都找不出孤儿了,只能来中国领养。但是这一千美金到底是太贵还是太便宜,王八蛋才说得清。我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很多年,直到中年,那会儿老杨赚了一屋子的钱,带着女朋友去非洲打猎,用自动步枪撂倒一头狮子,交了五万美金。后来去难民营,有小孩跟着他走,他倒也想带个黑人孩子回中国,翻译官告诉他,您得出一千美金。杨迟一听,想起当年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这笔钱是国际惯例,WTO的价码啊,别再耿耿了。我说我早知道了,我有个朋友不孕,去四川乡下买小孩,三百块成交,从孩子的亲妈手里买过来,后来他又花两千块买了只陆龟陪这三百块的孩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