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节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小苏接到了北京公司的通知,可以去上班了。女研究生在朝阳区有一套空房子等着他去填补,狗也康复了,不过它不能去北京,必须留在戴城。万事皆好,只有杨迟一直没有回家。

那时我已经去婚纱店上班。这是我在两年内做的第九份工作,此前我开过飞碟、卖过黄片、贩过袜子、送过花,我要是真心想写履历,能把HR吓死。反过来说,这次要是干不下去,我也该崩溃了。等我去了婚纱店一看,基本判断自己会崩溃。

婚纱店的老板姓陈,已经四十多岁,在他招我做营业员之前,店里的生意还不错。等到我去的时候,因为发大水,道路不通,各处来拿货的人都消失了,加之周边竞争激烈,全是开婚纱店的,陈老板已经发不出工资了。我心里暗骂叔叔不是人,给我介绍这种混账工作,同时也有点奇怪,开店的人,一两个月没生意不至于惨到这种程度。我学过会计,知道他现金流出问题了,这跟失血过多一个道理,再牛逼也得死。

那是火车站附近最混乱的地方,到处都是怪人,神经兮兮,步履匆忙,背着大口袋。沿街所有的店面都是婚纱,所谓婚纱一条街,这是戴城的特产之一,贩婚纱的人下火车到这里来扫一圈货,背了口袋就走,十分方便。我以为婚纱是多么高贵的玩意儿呢,一问,批发价通常八十块,顶级货三百块。这是九八年的价格,后来大概涨了点。料子也很难说得上是好的,因为那种布料和裁剪,穿在身上,除了幸福感之外,绝对不会有一点点舒服。女人要结婚,就疯了,这个我懂。

陈老板的店面不大,只有一个很小的入口,得走上楼梯才能看到整个二楼一条深邃的长廊,里面挂满衣服。如此一来,租金稍微便宜点,但时时会被人遗忘,得是老顾客才会特地转进来。自然,我的任务就是站在楼下,既充当礼仪先生,又充当吆喝小弟。一会儿彬彬有礼地对着女士们微笑,请上楼,楼上什么都有,小心台阶,地毯有点翘起来别绊着姐姐你;一会儿看到没人了,就直着嗓子喊两下,婚纱批发,批发婚纱,批发批发,婚纱婚纱。蛮押韵的。这么干了三天,嗓子哑了。陈老板过来给了我一颗润喉糖。

我吃着润喉糖,心想,倒也不错。我过去贩黄片,犯下了很多罪孽,最起码我奶奶的主是不会饶恕我的,现在卖婚纱,让中国人民穿着白颜色的衣服结婚,这他妈的在以前不可想象,我会被人卸了,现在人民也接受这种倒霉装束了,我算是为主的神圣添砖加瓦。

陈老板的老婆,我特地讲一下,她长得美。陈老板本人就像根茄子,娶了个年轻的美女,一猜就是二婚。果然,其他店员告诉我,他把自己老婆休了,这个是他发财以后娶的。不过这大美女没什么背景,郊区马台镇的一个农家女,一开口全是乡音,没法听的。纯粹好看,不实惠。她不常出现,据说待在工厂里,也不管事,纯养膘。这个店里的管理人员,都是她家里亲戚,其中有一个名叫马汉,长得阴阳怪气,像我遇到的最矬的工厂干部,常年穿得灰不溜秋,一对内容可疑的瞳孔深藏在眼镜片后面。他负责管账,收到了钱,就塞进自己掌管的一个铁盒子里。有时候会用一种很官方的口气训斥女营业员,比如偷懒就是偷懒,他非要说成是“怠工”。后来一问,原来也是从一家小化工厂下岗出来的,做过车间管理员。我很不喜欢这个家伙。

这个地方待久了,觉得十分无聊。陈老板经常会走下来看我,跟我聊几句,表现得很亲热。当然,我知道他是查岗,怕我溜出去玩了,或者没有尽心尽力吆喝。马汉来了,眼镜片冲着我闪一下,并不说话。为了嘲笑他,我找了副墨镜戴上,显得既酷又神秘。

在婚纱一条街上,我还遇见了一个熟人,他是我技校里的同学,没毕业就辍学走了。他很可怜,是个歪头,没想到竟然结婚了,老婆是我以前经常看见的一个马路少女,专门靠打桌球赢钱。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开了一家婚纱店。

歪头同学对我也不错,说自己九一年就出来学生意,被人剥削了整整五年,摸清生意门道,到九六年才拥有了自己的门店,批零兼营,夫妻两个人带一个营业员,非常辛苦,但感觉很有奔头。他歪着头的样子很可爱,我老想笑,但他老婆不好惹,我曾经在桌球房把所有的钱都输给了她,不想再惹怒她了。

我的歪头同学邀请我加盟,在他店里帮工。“陈老板那儿没什么好做的,他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他是戴城最早做婚纱的一批人,曾经赚了一百万,但现在全都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