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一节(第2/5页)
那一次,他们六个人坐着厂里的面包车去外省做一笔大生意,车子在路上出了点问题,耽误了几个小时,在到达那座县城之前,天就黑了下来。车在公路上走,周围皆是树木与杂草,杨迟坐在副驾位置昏昏欲睡,偶尔有一只黑色的小动物在车灯照亮的地方横穿道路,让他稍微醒神。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司机忽然踩刹车,一车人全都蹦了起来。杨迟觉得自己被一种柔软而确定的力量推向挡风玻璃,整个脸都贴在了上面。等到大家都落回座位,司机用颤抖的声音说:“前面有一根木头。”
那根本就是一根树干,它无声地横在道路中央,在黑夜里,汽车要是磕上就直接飞出去了。这种树干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路上,它通常意味着,附近有劫匪。身后的同事大声说:“把车窗摇上去,快。”
车子就停在黑暗的公路上,摇紧车窗,打开所有的灯。外面一片寂静,看样子不会有其他车子经过了。车上的人商量了一下,到底是下去抬走这根树干呢,还是待在车里等天亮。那个年代,他们都没有手机,没法报警。有一个销售员坚决地说:“不能下车,谁下车谁就死!”另一个人说:“调头,回去。”
那会儿就是朱康这个傻逼,满不在乎地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县城了,调头回去得开一夜。再说了,调头回去你怎么知道没有一根木桩堵在后面呢?”其他人说:“那就在车里等着吧。”朱康说:“我们连司机一共有七个男人,不用怕。两三个歹徒干不过我们。”
杨迟说:“万一外面很多人呢?”
“你觉得外面有很多人吗?”朱康指了指寂静无声的公路,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抬了抬树干,“我一个人都能搬动,你们不用下来了。”
杨迟听见身后一个销售员用惋惜而绝望的口气说:“这个老傻逼。”忽然之间,朱康被按倒在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从路基下面钻出来,包围了面包车。杨迟看见挡风玻璃前面有一个女人,她是那种贫苦农村妇女的形象,头发蓬乱,脖子上胡乱裹着一块粗糙的红围巾,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女人把孩子举了起来,仿佛那是一张年画,要贴在车窗上。孩子头大如斗,翻着白眼并且歪着嘴,向杨迟伸出可怖的舌头以表敬意。这是一个智障,脑瘫儿,在当年医学院的黑暗走廊里,路小娟曾经带着他瞻仰过的瓶子里的人类。杨迟悚然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在车顶上。女人知道他害怕了,露出愁苦的、谄媚的、威胁的一笑。整个村庄的人,男女老幼,壮的不壮的,傻的不傻的,悉数出现在公路上。
那一次,他们被拿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好在大家都是懂事的人,带的现钞不算多,更没有金银细软,损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事后也没有人能说清,这是乞讨还是抢劫。汽车继续开,他们全都沉默着,听到朱康牙齿打磕的声音。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朱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以后学聪明点。”朱康颤抖着点头。但杨迟觉得,在路上看到的那张智障脸已经安在了朱康的头上。朱康就是个脑瘫加霉星,愁苦而谄媚,自以为幽默,随时会害死人的那种浑蛋。
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打电话到旅馆找杨迟。杨迟懵懵懂懂地跑到账台接电话,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说:“你的同事在我们手里,他欠了我们一点钱,拿钱来换人。”
杨迟一点没觉得意外,醒了醒神说:“你让我听朱康的声音。”那边立刻传来朱康嘶哑的嗓音:“小杨,千万不要报警。你一报警我就死定了,也不要告诉厂里。他们要的不多,五万就够了。”
杨迟说:“你以为自己值几个五万?我没带什么钱,只能回厂里去要钱。”朱康急喊:“不行,你往厂里打个来回我已经死了。还有,厂里不会给我出这个钱的,厂里肯定报警。你去欠债的公司要回五万,先给我垫上,我回戴城就填回去。”杨迟幸灾乐祸地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绑票的,他们为什么不要一千万赎金?反正你都拿不出来。”朱康说:“事情很复杂——啊!”显然是挨打了,接着电话就挂了。
杨迟拿不出五万块,他只带了一千块钱,银行卡里还有一万多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根据朱康的建议,他只能去寡妇会计那儿碰碰运气,挂了电话走过去一看,公司大门紧闭,果然是全都走了。杨迟站在路上想了想,就去银行提了一万块钱整,出门时怕被人劫,抱着包狂奔到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