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4/8页)

厂里的产量增加了;现在宿舍从六个人增加到九个人。这么多人有不同的轮班时间,晚上很难睡着,她再次想到离开。她的办公室隔壁是人力资源部,敏常常看到有人在那里排队找工作。每十个人来应聘,才招进一个,许多来应聘的还有大学文凭。敏又觉得自己能有手头这份工作很幸运。

她的工厂里流水线工人一个月挣三百二十块。这在东莞算低的,也让敏感到不安。她总是跟流水线工人打招呼,但却从未真的了解他们。“有些办公室里的人从来不跟工人说话,因为他们看不起工人,”敏说。“但是我也曾经当过工人。”

5月下旬,敏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有个惊喜给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哈哈。

我正在去看她的路上,脑海里急速搜索惊喜的各种可能。她跳槽了。她找了个男朋友。她还是决定要去北京。

我回复她:我很好奇。

也许你会觉得不好,她回道。哈哈。我希望你不会失望。

她在工厂大门口等我,我看到她把头发拉直了。发尾呈不对称的弧线;她那少女式的长卷发不见了。敏告诉我,她在发廊用药水烫了三个小时,花了一百块钱。她刚拿到头一份整月的工资。

她和我分享厂里的八卦。她的顶头上司比敏大几岁,他跟女朋友吵了一架。那姑娘很聪明,挣的钱是他的两倍,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沦为笑谈。那姑娘存了八万块钱;这个大家也知道。如果他们分手,他女朋友会要一万块钱作为跟了他七年的青春损失费。这就是东莞的风格:感情伤害转为财务算计,而且厂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其中的所有细节。现在这位年轻的上司要跳槽离开工厂,敏说,还有其他一些人跟他一起走。没有理由再留下来,所以她昨天也辞职了。

“你决定要走了?”我问。她的决定快得令我窒息。

“我昨天交了辞职信,”敏说。

她的老板,就是她不喜欢的那个刘老头,问她为什么想要走。

“我要回家,”敏撒了谎。

“你找别的工作了吗?”他问。

“没有,”她说。“我就是家里有事。”又一个谎。

“你在这里干得不错,”她老板说。“你为什么想要走?”这一次他对她倒没有那么无礼。但他也没有同意。他跟她说,一个月之内他会做决定。

这就是敏的惊喜:她拉直了头发。她也将辞职付诸行动,跳回到不确定的状态,但显然她并不以为这是什么新闻。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敏工厂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四周被高层住宅楼包围,里面有一个小池塘,池水泛着激浪汽水一样古怪可疑的绿色。孩子们在及膝的池水里,往盆里和玻璃瓶里灌水。“我们老家游泳的池塘,水又深又清亮,”敏说。

“小时候,一到夏天,”她继续梦幻般地说,“我们就种西瓜。离家走路十分钟,大人搭起棚子,树干做支架,顶上铺一排木板,盖上草。我们整天坐在棚子里守着西瓜,我爸爸晚上在棚子里睡觉。”

“我的姐姐,表哥,两个妹妹和我白天在那里打牌,钓鱼,游泳。我们有暑假作业,妈妈叫我们做但是我们不做。”

“我们会放几个西瓜在河里。水流很急,我们把瓜用绳子绑在岸上,这样就漂不走。吃的时候,特别凉。”

我从未听过一个打工族像敏那样聊农村的事。

“如果我是你,我有你的条件和你的钱,”她说,“年轻的时候我会努力工作。但是岁数大一点我就回到乡下找个人结婚,住在一个小房子里。你可以住在一个棚屋里,养几只鸡。”她沉默了一会儿,在脑海里编织我们俩都知道不会实现的幻想。

6月上旬,敏厂里一个新来的工人被单冲机轧断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一个星期后,同一台机器吞噬了另一个新工人的三个指尖。两名工人都没有经过正式的培训。在这个城市的车间里,工伤次数直接受生产需求影响。冬天的淡季,工厂有足够的时间培训新来的工人;春天由于订单增加,培训常常被缩减,但大批没经验的新人恰在此时涌入工厂。因为流水线是按件计薪,旺季时干得越快就意味着挣得越多——花时间培训别人也没有什么回报。这就是东莞工厂的零和逻辑——利人意味着损己。

6月底,敏意外地晋升到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她的工作就是站在烈日下的人行道边,说服路过的人加入她的工厂;第一天她招到十个人报名。她给新来的人介绍情况,带他们熟悉环境,这些人很多年纪都比她大。敏现在没有周末了,所以我们约在周五晚上九点她加班结束的时候见面,就在工厂门外的果汁饮料店。我前脚刚到,她以前厂里的朋友黄娇娥就到了,带着一个小行李箱。她来这里的流水线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