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第9/9页)

升入中学以后,我哥哥的革命性是变本加厉。我印象十分深刻的是我哥哥的语文老师,这位女老师在忍无可忍之后,终于走进了我们的家门,一口气说出了他干过的一堆坏事。可能是因为委屈,那位女老师竟然掉出了眼泪。女老师当时的控诉滔滔不绝,我现在记住的只有一件事,可能是因为有趣,所以我记住了。那是在冬天,我哥哥上语文课的时候,脱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晒太阳,他穿着尼龙袜子的双脚臭气冲天,而且他还坐在第一排,他将一双臭脚就架在课桌上,正对着讲台。语文老师一边讲课,一边近距离地呼吸着他的双脚散发出来的臭气,就要求他穿上球鞋。我哥哥一口拒绝,声称他的球鞋还需要阳光的照射。我哥哥说话的时候,脚趾在尼龙袜子里夸张地活动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双脚散发出更多的臭气。语文老师非常生气,就走到窗前,拿起他晒着太阳的球鞋就扔出了窗外。我哥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跳了起来,站到课桌上,又从课桌跳到讲台上,拿起语文老师的讲义,再跳下讲台,跑到窗前,把讲义扔了出去。然后在同学们的欢呼声里,他爬出窗口,捡起自己的球鞋,又从窗口爬进来,把球鞋放在窗台上让它们继续沐浴阳光,自己回到座位上后,继续把一双臭脚架在课桌上。然后像个指挥家那样挥动着双手,指挥着同学们起落有致的欢呼声,得意洋洋地看着语文老师灰溜溜走出教室。语文老师不能像我哥那样从窗口爬出爬进,她沿着教学楼绕了一圈去捡起她的讲义,当她拿着讲义站起身时,看到教室的几个窗口挤满了班上的学生,他们幸灾乐祸地用言词嘲笑她。

我记得语文老师走后,我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拿起一只凳子就向我哥哥砸了过去,我哥哥身手敏捷地躲开了。我母亲急忙拉住我父亲,我父亲冲着我哥哥吼叫起来:「你在学校里干了多少坏事!」

我哥哥竟然理直气壮地说点点「我在学校里干革命……」

我父亲一把推开了我母亲,挥拳要去揍我哥哥。我哥哥一溜烟地逃跑了,跑到了他觉得相对安全的距离,继续说:「我就是在干革命。」

这让我对革命充满了向往。虽然正在经历文化大革命,可是我们在小学的时候很怕老师,我们经常被老师逼着写下检讨书,上课时说话和做小动作要写检讨书,同学互相打架也要写检讨书。我在小学时写下的检讨书,比我写下的作文还要多。而且我们的检讨书都被老师张贴在教室的墙上,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我哥哥的言行,还有其他比我们大上一、两岁的男孩的言行,让我们隐约感到升入中学以后就再也不用写检讨书了;升入中学以后不再是学生怕老师,而是老师怕学生了;升入中学以后一切胡作非为全都是革命行为。

所以在一九七三年的春夏之交,我们几个同学走过了新建的水泥桥,走进了小河对岸的海盐中学。我们走过篮球场的时候,看到有学生在打篮球;走过操场的时候,看到有学生躺在中间的草地上聊天。我们走过了两幢教学楼,几乎所有教室的窗台上都坐着学生。我们听到有人在喊叫我们的名字,是一个居住在我们巷子里的男孩,他比我们大一岁,初一的学生。他坐在一间教室的窗台上向我们招手,我们走了过去,问他现在是不是下课了?他摇着头说正在上课。他伸手把我们一个一个拉上窗台,拉进了他所在的教室。他让我们分别坐在窗台和课桌上,热情洋溢地把我们介绍给他近旁的几个同学。

我们大开眼界。教室里一片嘈杂,有些学生坐在课桌上,有些学生在走来走去,还有两个学生隔着课桌在对骂,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打架了。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黑板上写着物理题,他一边写一边讲解,没有一个学生在听他讲解,他完全是写给自己看,讲给自己听。

此情此景,让我们目瞪口呆。我们指着讲台上的老师,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熟悉的初一学生:「他在给谁讲课?」

「他在给自己讲课。」这位初一学生说。我们嘿嘿笑了,继续问:「你们不怕他?」

「怕他?」这位初一学生哈哈笑了,「这是中学,不是你们的小学。」说着他从课桌里摸出一截粉笔头,向讲台上的老师扔了过去。那位老师看到有粉笔头飞过来,侧身躲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给自己讲解物理题。什么是革命?我们终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