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第7/9页)
我同学哥哥的讲述来到最后时,总是重复那句感慨万分的话:「祖国的大好河山是尽收眼底啊!」
我们小镇上的老红卫兵们,那时候都被发配到了农村,正在经历艰难的岁月。文化大革命早期的混乱动荡过去后,毛泽东面临一个严峻的现实:一九六六年以来,由于文革的动乱,中学和大学三年没有招生,致使全国初中和高中毕业生一千六百多万人等待升学或者就业。这些毛泽东的红卫兵们在大规模的武斗和抄家行为里大显身手,已经习惯于打砸抢的生活方式,当社会相对稳定之后,中国的经济也来到了崩溃的边缘,无法提供更多的城镇就业机会。一千六百万的红卫兵和知识青年一旦无所事事,就成为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毛泽东决定解决这个当时中国城镇社会的最大难题,他轻松地挥了一下手,说道:「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然后,无数的中国家庭上演了无数的悲剧,他们的孩子背上简单的铺盖,在父母送别的眼泪里离乡背井奔赴边疆和农村,在中国最为贫困的地方扎下了根,开始了饥寒交迫和悲欢离合的人生之路。我们小镇上这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的去了遥远的黑龙江,有的就在本地农村落户。这些对前途悲观失望的老红卫兵,每次回到父母家中住上几天的时候,文革早期大串连的经历俨然是他们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往事。他们喜欢对我们这些小红卫兵讲述当年的精彩岁月,他们的讲述五彩缤纷,留在我记亿里最深刻的是他们对火车站的描述。
大串连时期的红卫兵挤满了中国大地上所有行驶中的火车,有些躺在座位底下,有些睡在上面的行李架上,还有更多的人在行驶的火车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车厢的厕所里也挤满了人,谁也无法上厕所。于是当火车进站停下后,红卫兵们立刻从车门和车窗里纷纷拥挤出来,像是源源不断地挤出来的牙膏一样。男红卫兵们跳下火车后,大模大样地解开裤子,在月台上随地大小便;女红卫兵们则是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人墙,挨个轮流走到圆圈人墙中间蹲下来大小便,以防某些心怀鬼胎的男红卫兵偷看。然后,男女红卫兵们重新从车门和车窗处挤进火车。火车开走后,站台上臭气熏天,到处都是男女红卫兵留下的屎尿。
我同学的哥哥,因为热衷于讲述自己在文革早期的红卫兵串连经历,在我心目中曾经是革命的象征。可是当他手中出现一根竹笛以后,不再讲述自己风光无限的串连了,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他给我留下了这样的记忆:右手提着一只陈旧的帆布旅行袋,左手拿着一根竹笛,破旧的球鞋上满是泥土地走来,这是他从农村回到父母家中的情景。当他住上几天返回农村时,仍然是相同的情景,只是那双破旧的球鞋上没有了泥土,母亲替他将球鞋清洗干净了。他回到家中的几天里,总是坐在窗口,吹奏他的竹笛。乐曲断断续续,都是当时革命歌曲的旋律,可是这些革命旋律在他的笛声里没有了激昂的气势,似乎变成了靡靡之音。没有吹奏竹笛的时候,他坐在窗口发呆。有时候我们走到窗前和他说话,他的眼睛看着我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原来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在农村插队几年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不爱说话了。也许是笛声代替了他的说话,他的千言万语可能都在吹奏之中。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走在自己居住的这条小巷时,只要听到竹笛响起,我就知道他回家了。这是我们巷子里唯一的笛声,也是他生命存在的信号。偶尔的时候,他会吹奏出货郎卖梨膏糖的笛声,让巷子里嘴馋的孩子们满头大汗地奔跑过来。看到孩子们上当的表情,他会发出几声开心的大笑,随即又沦陷到沉默之中。
这个我小时候心目中的革命象征,在我们小学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死去了。死去之前他回到了家中,这次他住了十几天,他不愿意回到乡下。有几次我从他窗前经过时,听到他的父亲在里面大声斥骂他,骂他好吃懒做,因为他不肯回到乡下。他声音软弱地申辩,说自己很累,没有力气下田地干农活。他父亲的骂声更加响亮了,骂他懒得像是一个资产阶级。我听到他父亲振振有词地说:「懒汉都觉得自己没有力气。」
他母亲觉得家里不能整天吵架,儿子也不能一直这么住下去,如果长期赖在城里不回乡下,会被别人认为有思想问题。母亲好言好语地劝他回到乡下去,他同意了。临走时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放进了他的口袋,这在当时可是昂贵的食物。我看到了他的离去,他骨瘦如柴脸色发黄,右手提着那只破旧旅行袋,左手拿着那根竹笛,脚上还是那双破旧球鞋,他低头走去的样子有气无力。我看到他哭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抬起拿着竹笛的左手,用袖口擦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