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第8/9页)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行走在人世间。几天以后,他在乡下昏迷了,被几个农民用门板抬进了我们的县医院,确诊为黄疸肝炎晚期,然后他死在了驶往上海的救护车里。我的医生父亲告诉我,送到县医院时,他的肝脏已经缩得很小了,而且像石头一样坚硬。他死去以后,我少年时期唯一的笛声也死去了。
什么是革命?我过去记忆里的答案在众说纷纭。革命让生活充满了不可知,一个人的命运会在朝夕之间判若两人,有的人瞬息里飞黄腾达,有的人顷刻间跌落深渊。人和人之间的社会纽带也在革命里时连时断,今天还是革命战友,明天可能就是阶级敌人。
有两个情景在我此刻的眼前流连忘返,一个讲述了人性的美好,另一个讲述了人性的丑陋。
美好的情景来自于一位同学的父亲。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这位平日里待人亲切的父亲被打倒了,他只是共产党政治体制里的一名小官员,仍然难以逃脱走资派的罪名。我小时候很喜欢他,因为他在大街上见到我的时候,每次都会向我微笑一下,他知道我是他儿子的同学。这是我童年记忆里唯一在大街上给予我微笑的大人,我在其他同学的父亲那里得不到这样的亲切微笑。他被打倒以后,我也失去了这让我受宠若惊的微笑,他的眼睛看到我后就会迅速闪开。他在被打倒的几个月里受尽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我不知道造反派是如何折磨他的,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他的儿子,我的那位同学,脸上曾经洋溢着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可是父亲被打倒后,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惊恐了。课间我们在操场上玩耍时,他总是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有一天早晨,上课铃声还没有响起,我们背着书包在操场上奔跑玩耍,他走来了,然后像往常一样独自站在操场的角落里,这一次他站在那里哭泣不止。我在远处看到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随后我们得知,他的父亲在天亮前投井自杀了。此刻我回首往事,我相信不堪折磨的他早已萌生自杀的念头,但是他将这个念头隐藏在心底,不让妻子有所觉察。他内心煎熬地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最终选择了死。他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悄悄起床,在黑暗里向熟睡中的妻儿无声地告别,然后轻声推门出去,奔赴另外一个世界。他的儿子后来告诉我,那天凌晨的时候,他在睡梦里感觉父亲在他床头站了一会儿。就在他投井的前一天傍晚,我还在大街上见到他,他额头流着鲜血,走路的样子有些瘸,他和儿子一起走过来。在夕阳的余辉里,他的右手搂着儿子弱小的肩膀,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微笑着和儿子说话。很多年以后,我在北京的家中写作《兄弟》之时,这对父子在黄昏里走来的温馨情景一直缠绕着我。我觉得,宋凡平可能就是从这个挥之不去的情景里走出来的一个人物。
丑陋的情景来自于我小学二年级时候的老师。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在操场上蹦蹦跳跳,老师们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我们。当时我们小学每个年级只有甲、乙、丙三个班,我经常看到一个女老师和另一个女老师站在一起,她们两个人亲热地说着话,咯咯地笑出声音。我在操场上玩耍的时候,时常扭头去看看她们两个。我觉得她们之间十分亲密,仿佛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姐妹。可是有一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很早去了学校,当时操场上空无一人,我就走进了教室,没想到其中一个女老师比我来得还要早,她坐在讲台前正在批改作业。看到我进来时,她神秘地向我招招手,让我走到她跟前,然后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语调告诉我,经常和她一起亲热说话的那个女老师出生在地主家庭,是学校派人去她的老家调查后发现的,现在那个女老师已经被抓起来审查了。我先是疑虑地看着这个老师的兴奋表情,随后心里充满了恐惧,因为我一直以为她们两人是最好的朋友。后来的日子里,我在操场上玩耍时,再看到老师们站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说话时,会让年幼的我感到不寒而栗。就是街头血淋淋的武斗,也没有比这个貌似人和人之间亲密的情景更让我害怕。
什么是革命?我小时候有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就是我的哥哥。我哥哥是一个天生的革命者,「造反有理」似乎就是他的血型。他还是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就有过震惊全校的革命举动。班主任老师站在讲台上批评他上课时做小动作,那位女老师可能言词过激,我哥哥被激怒了,他站起身搬着自己的课椅走到了讲台旁,将课椅放到女老师身旁,就在女老师疑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椅子上,对准女老师的太阳穴,居高临下地揍出了狠狠一拳。这个只有九岁的男孩,竟然把女老师揍得昏厥了过去,女老师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