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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都想患数盲症,就像我哥哥当年下乡时做梦都想患一种重病一样。假如我成了数盲,就能躲开柴油机,重新获得我的雕刻刀、画室、彩色毛线等等,要知道我天生就是这么一块料。我哥哥当年想得一种病,则是因为他在乡下吃不饱——要知道他天生是一个饭桶,粗茶淡饭吃多少都不饱,非吃肉不可。我现在就落到了他当年的困境里。我们哥俩都只有一种方法来脱困,就是真的得上这种病。他的病是夏天睡潮地、大冬天只穿运动短裤得上的,虽然有往龟头上抹蛋清等等绝妙的手段,他却不敢尝试。所以他就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一辈子都好不了,现在住在得克萨斯的沙漠里。而我则只能朝数盲的方向努力改造自己。凭良心说,我一点不想争当数盲,只要能做原来的工作就完全满意了。这一点数盲一定能知道。我个人以为,一个人设计的公共汽车是一口老母猪,足以说明他已经无可救药,不一定非要让他完全不识数。但是我也知道,什么人是无可救药,什么人不是,只有数盲才知道。
我说我做梦都想得数盲症,但是梦醒后会为这些梦感到羞愧。假如我们都得了数盲症,一切都要完蛋。老人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要饿饭了。至于我们自己,也就是中年男人们,倒是不值得同情。因为我们都有数盲症,没饭吃,可以吃鸡鸭鱼肉毒蛇王八。女人们又怎么办?假如所有的男人都浑浑噩噩,世界上就会没有爱情,她们怎么活呀。但是我们自己又没问题——我们按组织上的安排和家属过家庭生活就够了。
我和我前妻是在速校认识的,速校是一片雪地上三座小楼房。其实那不是雪,而是一片盐碱地。当时的土地盐碱化已经很严重了。楼房前面有几棵杨树,所有的叶子全都卷着。当时的污染也已经很严重了。我在班上又是老大哥(班长),上课时坐在第一排。第一课是扫盲课,我们都是科盲。老师进来我喊起立,发现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但是穿了一件极难看的列宁服。所以坐下之后就举手发言道:报告老师,你的衣服很难看——我给你打件毛衣吧。那时候她工学院还没毕业,在速校实习,一看学生都有胡子,心里已经发慌,我的发言又有调戏之嫌,登时面红耳赤。后来她就专拣我来提问,比方说:在黑板上画个根号,问道:老大哥,你看它像个什么?我看了半天,它像个有电的警告符号,故而答道:伸手就死,老师!她又画个积分号,这回不用她问,我就说:这像一泡屎!在她看来,我像个存心捣蛋的混蛋(其实我不是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很真诚),同时我又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她决心迎接这种挑战。
礼拜一早上,接到我前妻的电话。她先问老左床上如何——这话一早上听了十遍了,我听了着实恼火,吼了起来:你们不要这样墙倒众人推!老左怎么了?再怎么她还有点同情心!(其实她是没有的,否则就不会让我摸她那干瘪的乳房,那东西像抹布一样,能够摸透,握在手里成一束,虎口以上溢出的部分还算有点模样)……我前妻听了以后,叹口气说:是嘛,我没同情心——告诉你,你的事有希望了。这几天你自己当点心。我听了面红耳赤,因为我一直在托她给我办出国手续。这件事难于上青天,但她居然办出了眉目。我着脸问,是怎么个情形?她说,电话里不能讲,下班她过来。但是下了班她过来,我既不在家,也不在部里。我坐在个小黑屋里,脑袋上满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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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识数的人来说,自己存在是唯一确定无疑的事。这可以叫做实事求是,也可以叫做无可奈何。假如肯定了有自己,就能肯定还有一个叫做世界的东西,你得和它打交道。承认了这些事,就承认了有所谓无可奈何。你识数,这就是无可奈何。有的声音好听,有的声音不好听;有的东西好看,有的东西不好看。这些都不能随心所欲。因为你是如此的明白,只好无可奈何地去上班干你该干的事。但假如你不明白的话,就可以随心所欲。一般人到了这种境地,就能想到当个领导,但我有另外的主意。我想去美国,和我哥哥、嫂子、我年过八旬的母亲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想弄个画室重操旧业。我哥哥隔段时间就托人带一份文件,让我办出国手续。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技术人员出国,因公因私都不可能。我哥哥在电话里说:你干吗非识数不可?这是一种暗示——他一定记得好多年前给我讲过知青装病的事,所以知道我能听懂。但是,现在你也知道了,数盲这种病不能装,只能真的去得。而真的去得这种病,我还下不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