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生人(第2/4页)

老人邀请大家到屋里坐一会儿。林蕖感激地应一声。我们一块儿走进去。这是非常宽敞的镶了柞木地板的一间大屋,既是老人的卧室,又是她的书房和工作间。那一溜书柜是吕擎父亲留下来的,它们都是红木做成的,是一种中式书柜。里面放的很多中国典籍都是线装的,蓝色书套上的骨头别针雪白雪白。老人的卧床整理得非常干净,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但很单薄。这使人担心她晚上会冷。书桌上搁了毛笔,她和去世的老伴一样,一辈子都用毛笔写着小楷,所有著作都是用这种小楷规规矩矩写在竖杠红条竹纸上的。吕擎说母亲的小楷几乎和逝去的父亲一模一样。桌子一边摊了涂抹过的一部手稿,一边是刚刚抄清的一沓稿纸。那真是工整极了,而且似乎飘散着淡淡的檀木香气。

林蕖坐在那儿,双手放在两个膝盖之间,认真回答老人的问话。老人的话很缓慢,每一句都十分清晰。林蕖的话也很缓慢。后来,老人在谈话中好像涉及到了古代航海的某一条水道,林蕖就很小心地回答了,又作了一点儿解释。我发现逄琳的眼睛亮了一下,高兴地看着我们几个:“他说得很对。”老人从书架上搬出几本线装书,从中翻找什么。她翻到了一页指点着,林蕖赶紧站起来。他们一块儿念了几句。老人说着,林蕖在一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因为老人大约再稍稍工作一段时间就该安睡了。在吕擎那个无所不有的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林蕖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个垂着的沙袋。他伸手捏捏,“嗯”了一声。这时有一只猫从门口蹿进来,一下跳上了吕擎的膝盖。吕擎拍拍它,它又跳到了吴敏怀里。吴敏抱着猫,一边抚摸它一边跟大家说话。

这天晚上我们回家时已经比较晚了,第二天早晨起床也晚。一会儿吕擎来了,是他自己。他说:林蕖到街上转去了,转几条街后自己会找来,他不让人陪。我想他们休息得一定很晚。吕擎说:“我和他睡在一个屋里,谈到很久。你别看他的样子老苍苍的,精力很好。”吕擎说他们谈了很多重要的话题。他说如果跟林蕖接触久了就会发现:这人对自己有些沮丧,有时很不自信,甚至还怜悯自己呢。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沮丧的人、近乎绝望的人。

我想说:是的,这家伙心大,可惜他失败了;失败了是好的,如果他成功了,那将带来更大的灾难。但我说出口来的却是:“是啊,经营海内海外一些大产业不容易。他又这么贪玩,有这么多‘伟大的使用’,可能也够他受的。”吕擎摇头:“不是这个。他的产业仍然很成功。他的沮丧与另一些大事情连在一起……业务上的事有一个班子。他现在主要是读书,一些大事情过问一下……”“这多么像一个首长。”吕擎察觉了什么,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听他讲下去。“他内心里充满了矛盾,这已经很久了。他没法与自己和解……我们在牺牲几代人的幸福,以大面积的痛苦来换取一个危险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我们不愿失去……我们毁坏了全民的价值观,而且如此彻底!一个民族也会犯错误,而不仅是一个人,这可以从历史上找到许多例子。问题在于,他自己,我们大家,都是不可饶恕的参与者,我们没法停止……”

吕擎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艰涩的水流一样停息下来。我又想起了林蕖上次归来所说的关于“五十年代生人”的一段话。我承认自己无法忘记。我那时认为那是他代表我们大家、整整一代人的反思和追问。他在一定意义上道出了实情。那个时刻他击碎了自己的虚荣,那个时刻他是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可是换了一个场景、一个时刻呢?可是现在呢?可是——

阿蕴庄呢?“白鲸”呢?

他说得对。声色犬马与理想豪志并存,圣洁的情感也无法阻止淫荡与下流。他曾经说“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是的,这一切都需要好好记下来。

时候到了。我不得不说出那个“穆老板”到底是谁,他的真实面目。原来这是吕擎昔日的战友,我们心底的崇拜者,同时也是阿蕴庄的一个大股东,藏在那个私人收藏家背后的大财阀,在与古代齐女厮混的同时,牢牢地占有着一头“白鲸”。

吕擎被我这番话一时弄蒙了。他紧盯住我,好像要从目光里得到确认。他最终沉默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起来。许久之后,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这家伙真该得到审判。”

再有一会儿林蕖就要从街上回来了。吕擎看看窗外,说:“我们该把阳子叫到这儿吧?他该来这儿吧?”没等我回应,吕擎就去找电话叫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