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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光嘴里吐出的一连串修饰语、定语,使我觉得恐怖而又滑稽。与原来想象的一样,五十年过去了,那些人的词库仍然没有得到更新。我问他:

“这个小集团的主要人物都是哪几个呢?”

“当然是你和纪及、吕擎他们——还有大学和社科联的几个老家伙,名单不详……”

“再有呢?”

“可能还包括院里的人。”

“包不包括顾侃灵所长?”

“听小贱人讲,‘老顾还算老实’。”

我笑了。我想老顾是一个最难对付的人,不过不像别人那样锋芒毕露罢了。我问:“那么顾所长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呢?”

“听说那些家伙发动了广泛签名之后,又想进一步扩大范围,用一些人的话说,就是‘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他们说要争取科学院内外、全城文化界老中青三个层次签字,只有这样的材料才有分量。于是他们就去请顾侃灵。他不敢不去,因为那是以霍老的名义请的。可是到了那里一看,特别是看了那份材料之后,也就委婉地拒绝了。可能这事被人报告了上边,于是打击范围也就包括了他。那份材料里还加进了很多类似的话,‘重要科研部门的领导权、一些关键岗位,已经被一些异已分子占据,问题十分严重’;‘虽然小集团只是一小撮,但他们与各种势力遥相呼应,呼风唤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闹起来,而且不择手段,能量很大,希望能够及早采取果断措施’……”

我听了只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我不能想象这种“果断措施”的严厉程度。我承认,我一听到这种词儿还是有点慌促和害怕。我不禁自问:我和朋友们,特别是纪及,真的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吗?就我来说,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朋友,而他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真的是一个孤儿,一个弱者,且重病在身。回头细细想一下,我们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情,更没有居心叵测;我们与大学的老先生、其他的知识界朋友,仅仅是保持了一点工作上的联系、一种人们都可以理解的友谊。在节日里,我把纪及请到我们的小家庭里,饮上小小一杯酒,如此而已。当然我钦佩他的才华,尊重他的人格,这在一个质朴正直的人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我与他和吕擎,在许多问题上的见解是极不一致的,常常要发生许多争论……

马光定定地望着我,那目光在替我担心。

我还在笑着,问他:“蓝毛和王如一几个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么能把那么多人召集到一块儿签名?”

“老宁,你有时想问题也太简单了。你想一下,后面有霍老啊,只要有他的影子,什么事情还做不到?他们有很多有利条件,比如说他们可以封官许愿,而你们就不能;他们可以用身上手上的那点资本去唬人,而你们呢?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像纪及,连老婆都没有,住在一个窄巴巴的小宿舍里……你们有什么力量?”

我哑口无言。是的,我们真的一无所有,这好像是突然之间才发现的。可是即便如此又该怎样?束手待毙?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走得很慢。我没有乘车,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街巷缓缓往前。我想我们将迎接一点什么东西了,这种东西非常熟悉,它毫不陌生,原来一直伏在一个地方,只等一个机会苏醒和归来。这一切都是或早或晚要来的,如果没有纪及,一切也会来的。这一切躲也躲不过。这不太让人愉快。我心里默念着:纪及啊,老弟啊,咱要不愉快了。

西天的晚霞比哪一天烧得都红。暮色开始笼罩整个城市。这个黄昏,空气湿度陡然增大了,气压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左胸——受过创伤的那一面正隐隐作疼。我抚摸胸肋,张望越来越暗的天空。往哪里去呢?这会儿我不想回家,只想一个人到更僻静的地方走一走。

我跳上了一辆去市郊的公交车,想让它把我拉到很远,直接拉到那条大河的岸边。

我想起了河堤外的那片草地,我想一个人在那儿好好待一会儿。

车子摇摇晃晃,像一辆快散架子的木头车。不知停了多少次,摇晃了多久,才到达了目的地。

我走下车时天色更晚了。我跑上河堤,想看一眼在暮色里泛亮的河水。一口气登上了河堤,全身都渗出了汗水。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虚弱了。我刚到四十岁,一副躯体竟磨损得如此厉害。我抑制着心跳,屏住呼吸,看这条久违的大河。

它没有一丝波浪,静静的,一动不动,水面像凝了一样。暗蓝色的天空,一道道隐隐约约的彩云映在其中。我迎着河的上游望去,远远的,河水像一把宝剑一样消失在远方。向下游望去,那里似乎有一条小船,凝止在微寒的水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