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 者(第2/3页)
老人叹一口气,看看窗外:“就在施行截肢手术的前一天夜里,他自杀了。死前他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那个姑娘的……”他去摸写字台的抽屉,捧出一沓纸页:
“我现在没事了就在纸上写写画画,随手记下一些。我是念着那些朋友,想得心疼,就一笔一笔记下来。这样舒服一些。我到林子里走一趟,到田埂上走一趟,回来就把一路想起的事情写一遍。我知道人老了,用这种方法与一些老友谈谈心。我不停地写,就等于不停地交谈,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一些。那些事情啊,就在眼前一遍遍闪过来闪过去。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才好,可是早就没有眼泪了。我年纪大了,早就哭不出了……刚才你听的那个故事,也记在这沓纸里了。那孩子,就埋在了林场,每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太太的女儿比我去坟地还早。你没见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像六十岁的人……”
老人要和我一块儿到田埂上走一走,到林子里走一走。
3
我们行走的路线就是老人每天都要踏一遍的小路和田埂。
穿过一片花生棵,来到一片稀稀落落的玉米地。老人指指田垄:“那个时候我们种的玉米比这个要好,为什么?就因为种地的人都是一些有学问的人,他们把做文章的那股劲儿又用到种庄稼上了。尽管他们没有力气,一开始也不懂怎么做,可就是做得用心、卖力,像绣花一样侍弄这片地。这些人一旦学会了使锄头用镰刀,同样是好样的。就这样在野地上让太阳烤,一烤一天,一个个黑苍苍的,躬着腰,四周老乡见了都说:好家伙,真能做!那些农场的监工负责看管我们,每人要按时作思想汇报。那些人给我们一一起了外号,有时候不跟我们叫名字,就直接喊那些外号……”
肖筠看着前边的田垄:“送来强制劳动的一个人叫楚图,当时是哲学所的——因为头有点秃,脑壳也就显得大一些,他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头宝’,见了他老远就喊:‘大头宝,过来!’老楚当年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他种玉米,两手提水,力气很大,可以一手提一个中号水桶!”
楚图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我在校时读过他的著作。
老人叹息:“楚图是个有名的哲学家,本不该来农场,因为他起码有一个‘文管小组’的头儿护着啊,那人姓霍……”
“霍闻海?”
“是他!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霍闻海那伙人进城还没有几年。他们当年根据上边一些人的要求,要把一些部门‘抓在手上’,由外行转为内行。霍闻海爱好哲学,写了一些小册子、一些粗浅的读物。他听说了楚图,就让他给看一看。楚图看过了,提了些意见,霍闻海索性请对方改一遍。这时候他已经是文化小组的主要成员了,楚图不得不接下这些苦差事。后来这些文稿一篇连一篇在报上连载了,并在一份杂志上全文发表,发表时又加了‘编者按’。那时候正号召工农兵学哲学、全民普及哲学——霍闻海生逢其时,很快出了五六个小册子,不久这些小册子又合到一起,成为一部厚厚的精装本。这其实全是楚图的劳动,是不得已的苦役。霍闻海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名高位重,心里感激的就是楚图。所以最初楚图受到冲击时,有几次都被这人暗中保了下来。后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不久老楚也给打发到农场来了……”
“他当时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一点。他来到这里他才知道,原来这里会集了那么多人,他们早就被赶来了。这里的所谓‘书籍’就是一些批判材料,还有让大家背得烂熟的几本小书,等等。楚图有一个认死理的毛病,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最喜欢辩论的,这可能也是哲学家的特征。那些看押他的人有时候为一点事情与他顶起嘴来,他就不停地与人家辩论,对方就骂他‘臭大头宝’。有一次他们开他的斗争会,楚图在会上舌战喽啰,让他们好不气恼。那天在会上他正讲得慷慨激昂,有人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从身后转过去,冷不防给他塞到了嘴里。楚图没有防备,吐出一看原来是一块干硬的狗屎……他受不了有人当众如此侮辱,就病倒了。最后楚图刚刚能够支撑着走出来,那些人又把他派到深耕地上去了,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他们发现他脑壳大,身体好,力气也大,就让他拉犁,还故意把牲口卸在旁边,说牲口累了。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绳子勒进了肉里……
“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人非常粗鲁,他手里握着一杆旧式的马鞭子,说这是他爷爷那一辈传过来的,是给大地主赶车时用的。他常常摇着鞭子喊:‘万恶的旧社会啊!’他是教给我们做活的,实际是上边派来盯视我们的。他有一回问楚图:‘离开老婆这么久了,想不想?’老楚说: ‘人非草木,岂能不想?’络腮胡子说:‘你想她,就没带个照片在身上?’老楚很天真,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络腮胡子一把抢过去,一边端量一边蹿跳,还比比画画说了许多侮辱的话。老楚气得脸色发白,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大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刚要过去,他就一头栽到了地上。我们又喊又叫,好不容易才让他睁开了眼。可是他嘴里堆满了白沫,已经说不成话了,一只手也不能动了……我们把他抬到了那个镇上医院。医院那时候只提倡‘一根银针一把草’,结果多少天过去,汤药和针刺轮换不停,楚图只好了一点点。他的脸上有了一块块烧灸的紫斑,嘴巴还是歪,不过到底算是能吐一些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