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 者(第3/3页)
“这是中风吧?”
“是中风。幸亏不是最严重的一次……那个络腮胡子不光没受到丝毫惩处,还照样领我们干活。他嘲笑病后的楚图说:‘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儿,你老要说一些反动的话儿,嘴巴还能不歪?’他的妻子领了孩子来看他,这得有霍闻海的特别关照才成。不久老楚又病了一场,有人说还是姓霍的网开一面,专门让人来把楚图拉走了。他是最早回城的一个,可是人也残废了,一半身子不会动了。后半截日月就是那个贤慧妻子侍候他。他当年只有五十三岁,本来事业和身体正处在最好的时候,却遭了这么一场大劫……他的儿子现在就住在城里,去年还来农场看过我,来的时候交给我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写得歪歪扭扭的半部书稿——这是楚图在卧床不起的那两年里用左手写下来的。他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有些话显然不可理解,可是当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有一些话还是可以看得懂……手稿上的字有许多根本没法辨认。想想看,一个学者到了这个样子,已经朝不保夕了,还在挂记自己的著作……”
我想到了吕擎的父亲,还有靳扬,想到了脸色苍黑的纪及。这是同一个家族,同属一个特殊的家族……
“有一天我正看着这些手稿,楚图的爱人突然赶来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只有那对眼睛还像当年我见过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手稿取到手里,再也不愿放下。我说:‘留下吧,我想把它看完。’她说:‘肖校长,我不是不舍得,我是害怕……’我问怕什么?她说:‘我怕让别人取走。’我这才知道她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我向她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取走,不会让它离开我的手边。她还是坚持说:‘我也知道不会,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还是交给我好吗?’我还能怎样?就只得还给她了。她就把这些手稿仔仔细细包好,揣在衣服里面,搂抱着离开了……后来我去她家里一次,这才知道那是楚图留下的惟一的宝贵遗物。她正在整理那个油布包里的东西,因为霍闻海建议某出版社出版,还要亲自为它作序。我等着读那半部写得歪歪扭扭的、像天书一样晦涩的哲学著作。”
老校长眼睛有些潮湿。我们俩站起来。
走上田埂。不冷不热的秋风穿过玉米田,拍响了它的叶子。长长的玉米叶像一把把刀剑似的垂在那儿。
“我平时都是一个人走在这里。田野里很静,我可以做白日梦,梦见楚图就在这玉米地里走,听他把玉米叶子碰得刷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