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悲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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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长肖筠一直在记着那本老林场笔记。我看了一下,只见厚厚的一沓都由深深浅浅的墨水写满,由于太用力,笔迹都凹进了纸面。“当年老林场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没几个。我如果不记下来,再过几年谁还知道这里的事情……一笔一笔记下亲眼看到的、听到的。年轻人会觉得这些故事太老,上年纪的人早就烦了。可我还是要记下来,我死之前就干这一件事了。”他抚摸着它,一会儿又放进抽屉里。望着老人那双淡灰色的眼珠,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战胜遗忘。可怕的遗忘症啊,它是那么迅速地大面积地扩散和感染,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黑色的幕布下重新播种苦难。我深深敬重肖筠这一类人的原因,就是他们深知这一奥秘,正无比坚韧地做下去。还有纪及,那个脸色苍黑的家伙在不停地追究和思索,印证和查找,四处开掘,其目的是相同的。所有这些人都不会劳而无功,他们是遗忘的对手,微弱而强大的对手。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片林子为何如此快地衰败?农场又怎能这么迅速地损毁?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缺少人手荒疏管理吗?因为大自然的乖戾不测吗?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为一片绿野、一片田园的行将消亡而心痛。
我曾向一个剪树的老林工寻求答案,老人说:“林子里的树刚刚长粗长壮了一点,立刻就有人来砍,砍树的多,栽树的少,再加上天旱,费心费力栽上几棵也不愿活。老天爷是个小气鬼,这里打我记事起就没这样旱过。”
“砍树和大旱,后者不好办,可是砍树林场总会管吧?”
老人摇头:“嘿嘿,年轻人哪,我这把年纪了,咱体会着可不是那么回事。依我看天旱倒还不是最难办的事,千方百计浇水、找耐旱的树木啊草啊栽上也行,再说老天还没坏到滴水不落的地步。难的是咱这地方遇到了一些什么人——我眼看着这几十年一拨又一拨人过去了,哪一拨都不是从心里爱树的人。奇怪啊,你别听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骨子里一个个都是恨树的人!你可能听了觉得这是夸张哩,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恨树,恨绿油油的东西!你回想打小到现在看过的一些地方吧,什么在一天少似一天?树哩!早先咱这里的大树啊,两个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杨树大橡树啊,渠边田头地角上、房前屋后,一片又一片,如今早就没有了。不光是乡下,就是城里——我的亲戚住在城里,他们也说老城边的那些大树都被人弄光了。有人用各种法儿折腾,杀树,修路盖楼,没事了也要杀伐,反正早晚弄光了也就舒心了。你别看有人也往城里移大树,往自家院子里移大树,那是一时性起,他们归总是不爱树的。我从来没遇到像这一拨人这么不爱树的,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树就得完蛋。他们进城,城里的树要完,来到乡下野外,乡下野外的树要完。所以啊,我到了一个地方看人怎么样,主要是看树——只要一个地方树多树大,到处绿油油的,那么你就放心吧,这个地方的人不坏,起码管事的人不算坏。对树对人其实是一个理儿,你见过发了狠杀树的家伙会对人好?那些有本事的人、有意思的人、好人,早晚都得被他们一个一个全收拾完了,就像一棵一棵伐树一样,这是不会错的老理儿……”
我一直用心听着。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简明的道理。我承认一个朴素的老林工竟然一伸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有人恨树木恨绿色,完全像恨人,恨最有意义最有意思的那一类人——他们要将其一棵一棵砍伐,这是一种本能?是的,他们不爱树,也不爱人,他们是魔鬼。魔鬼在大地上游荡,藏在我们中间,还藏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一生都将因为驱魔而痛苦……我忍住了什么,又问老人:
“那么农场呢?为什么庄稼成了这个样子?”
“农场也没有少施肥料,干活的人比过去也少不了多少。天旱了什么法子也没有。没树少草的,天就越来越旱了。我听说雨雪跟着大树走,哪里的大树多,哪里的雨雪也多——有人说正是因为雨雪多树才越长越多、越长越大啊!其实错了,全错了!他们从根上是说反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敢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老天爷是实打实地偏向树木的,老天爷一见哪里大树茂盛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就会打发手下的雨神去浇水,浇十遍百遍也不嫌累。大树仰脸看天,跟老天爷打个照面,两边都高兴哩!这听起来是迷信,其实呢,不会错的,这是上年纪的人才有的体会;人如果没上年纪,又不会细心去想事记事,你给他说了,他不光不信,还要嘲笑你哩!但愿你这年轻人可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