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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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蘑菇厅,好似履薄冰,屁话尽管说,真言不敢听;若是惊了驾,挥手马下扔,轻者使家法,重者锅里烹;更有小物件,玩赏分外灵,厅内有我师,欣欣三人行。”骡子起草了一首五言诗,由霍老亲自润饰,这才稍稍满意。骡子左看右看,又在“小物件”后面加了一个注:“即王小雯”,却被霍老划掉了。她远近端详,说:“老孩儿到底是大诗人啊,瞧不过是三戳两戳,就成了名篇!”她劝对方赶紧将这首诗写成书法,装裱后即可挂上厅堂;霍老揉着手腕说:“不成不成,今天心上毛躁,中气不足,怕写不好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吃个丸子不成?”“不成,弄不好还得吃欢喜丸哩!”骡子嘴里发出一声“哧”,捏捏他的鼻子,去里间做什锦长寿汤了。
霍老戴上眼镜,开始看一份文件,直看得眉毛一抖一抖。他的紫碎花绸子睡衣带子松脱了,露出了胖胖的腹肉。“砰!”他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听到声音赶紧跑出来。他仍旧一声不响看那沓纸,头也不抬,骡子就离开了。只一会儿,他又“砰”地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又跑进来。他翻过一页,眉毛动了动,伸手蘸一点口水,再翻一页。骡子再次退开。后来又有三次拍打桌子的声音,骡子不再理睬。汤汁做好了,她小心翼翼捧了来,站在旁边,直等他放下了那沓纸,才搅动汤钵凑近。她先舀一勺自己喝了,第二勺才送到他的嘴边。霍老肥厚的嘴唇咂了咂,咽下去,发出满意的一声:“嗯。”
“你就像一只老兔儿那样可爱,”她抚摸着他散散的白发,又为他系上睡衣,“咱俩说了多少次,这会儿不能看那些文件的,不能看;可今儿个你又犯规了。你说该怎么罚呢?”
霍老小口饮着膏汤,最后将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大声说:“该罚!”
“那就躺下吧!”
他像害怕似的,歪头瞥了瞥,挪到大床跟前,噗一下伏在了那儿。骡子按住了他,一只脚麻利地踏上去,然后砰砰打了起来。他大声求饶、呻吟,她就像没有听见。骡子低头看着他袒露的背肉,发现他屏气时,那双大眼的眼球都快瞪出来了。她伸出钢钩似的手指狠劲儿揪住了他的皮肉,一拉、一扭,背上立刻呈现一个个紫色的印痕。他像待宰的猪一样号叫,不停地挣扎,试图爬起来。然而骡子只管踏紧,后来索性骑了上去。这回他的身子给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于是就用力昂起脖子,想一拱身子把她掀翻。可骡子早就看出了对方的企图,下力按住,两手虎口卡住了他的颈部。
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孔那儿试了试,感到了均匀的呼吸,这才放心。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出其不意地反抗了两次,都被她奋力制住了。于是下边的人大声叹息,呼呼喘气,双手作揖告饶。骡子这才松开了他。
霍老一脸的汗水,唉声叹气,爬起说:“不服不行,到底是上了年纪啊,年纪不饶人哩。”
“那还敢不敢国事家事搅在一块儿了?”
“是啊,你瞧我就是这毛病,一急就忘了。我说过,咱们要执法如山啊!也怨身边这些蟊贼,这些日子忒猖狂!唉,现在也不比过去了,工作委实难干哩!以唯物的观点来看,事物都是变化着的,这真是一点不假……”
骡子忍不住插话:“如果用对立统一的方法对付他们呢?”
“那是自然的了!目前还处于敌强我弱的相持阶段,如果不是用辩证的方法,我这辈子早就完了,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哩……”
骡子咬着嘴唇,扫一下波浪滚滚的长发:“也许如今‘内因’——这方面出了问题?”
霍老马上转脸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这样盯了一会儿,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旋转。他无声地扳过她的脸。她柔顺地任他扳来扳去。他声音低低地说:“骡子啊,知我者莫过于你啊!是的,正是‘内因’,正是‘内因’!这才是我常常感到无能为力的原因——大约五十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的艰难之境!我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然而我斗胆问一句:难道连吕南老也无能为力吗?”
霍老站起来缓缓走动,微微摇头:“不,还不能这样说哩;所以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只在心里祷告——让老天爷保佑吕南老身体康健,硬硬朗朗的吧,这就是大家的福啊。可惜啊,多少年来,他只知拼命工作,平时连一点养生和娱乐都没有——他不像我们,不知道下下棋唱唱戏,没有这档子娱乐;几次送他不老丹——那是咱最贵气的丹丸啊——他接到手里看看,啪一下扔到了纸篓里……他嘛,全凭钢铁一样的意志啊!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哪!不瞒你说,有一次会议结束了,我想让他放松放松,试着领去一个小姐给他按巴按巴、捶捶背什么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呀,你猜怎么着?他火气大得差点把我给吃了……得了,这方面他是不入门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