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厅(第3/5页)

老野猪蜷在栏舍深处不愿出来,管理人员就扔吃的给它,想把它引出来。可它就是不动。蓝毛说:“像人一样,一老了就懒,坏心眼忒多。”霍老瞥他一眼。野猪总不出来,霍老就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土块。管理人员立刻心领神会,抓起土块石块就往栏舍里抛,有几下击中了,它终于懒洋洋地出来了。

“嚯咦!”蓝毛喊起来。骡子也被它的模样吸引了。这头野猪可真是够大够老的了,瞧那毛皮秃一块少一块的,颜色不一,说不上是灰的还是棕的;那张脸真是沧桑啊,眼睛又小又深;最惊人的是两个大獠牙,弯弯伸出,左边的一个还残缺了小半截。骡子瞥瞥一旁的霍老,马上被惊呆了:老孩儿正紧盯着那头老野猪,头往前探出一截,像只老龟,脖子上满是深皱。她有些怜惜:他真的老了。不过她仍然能从他孩子般的眼神里,看出一种非同常人的好奇和急躁。他身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就是这些让她时不时地惊讶。瞧他这会儿身子都快贴到了栏杆上,还嫌离得远了呢,又往前挪动了一下,最后真的挨到了隔离栏上,管理人员不得不小心地伸手挡住。他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换着角度瞟着,最后管理人员就搬来一个马扎让他坐了。这一下霍老看得更专注也更从容了,好像再也不准备离开似的。

骡子和蓝毛先是侍立一旁,后来实在没了兴趣和耐心。可是这会儿再看霍老,他正冲着那头老野猪笑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老野猪做出各种表情:木着脸,像是生气的样子;怒目相视,一副威吓的模样。这时那头老野猪也在看他,直挺挺站着,再也不是懒洋洋的了;它往铁栏边凑了凑,又扬起鼻子对准霍老,像是嗅和看……最后老野猪贴着铁栏来回走,一连走了几个来回,眼睛不时瞟一下栏外的霍老。

时间不早了,眼看中午就要到了。管理人员已经在和蓝毛商量午餐招待的事,蓝毛未置可否。

霍老终于歪头看看太阳,站了起来。

蓝毛和骡子吐了一口长气。蓝毛说:“老板,人家要宴请您呢。”霍老的眼睛又瞥一眼老野猪,说:“它大概口渴了,”说着转头对管理人员说,“它想喝水了。”管理人员连连点头。蓝毛再次重复园方要宴请的意思,霍老这才大声说:

“唔,不成。谢谢,不成。”

他伸展一下身体,揉眼,与园方人员一一握手,极其满足地咂咂嘴:“感谢啊,今天过得不错,感谢啊!”

告别动物园时,园方一再恳求霍老为这里提个字,霍老没办法,说:“那就提一个吧!”人家准备了笔墨,他马上在大张宣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蘑菇厅”。骡子急了:“这,这怎么行?您弄错了吧?”霍老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袋:“弄错了弄错了!”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重新写下四个字——“大野猪馆”。

3

给动物园提字的那个场景一直留在骡子脑海中。她在内心里深深惊讶:他真的老了。可是根据以往捕捉的类似举止,却往往是来自某种怪癖和任性,或干脆就是幽默 —— 是的,这家伙有趣极了,又曲折又单纯,又凶狠又善良,老得土埋半截了,又时不时表现出超人的活力。她暗中甚至多次有过这样的疑惑,即只要那些不老丸还在,他是永远不会死的。是啊,这座城市里,她所接触的生活中,如果有朝一日没了霍老,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样日子就将别扭极了,就像汤里没盐一样。每逢这家伙洗了药澡躺在大床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她就想:这家伙癞皮着呢,这家伙如果没人理,高兴了自己就能这样癞上半天。瞧他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一把灰白,胖得没了形儿,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可是一旦发起火来,大眼一瞪赛武松。他常年不吃西药,迷恋推拿针灸、拔罐和中草药——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功和丹丸、民间弄来的修身之术。这一档子在咱骡子这儿全是老现成!想当年她陪他千里迢迢去岛子上,沿传说中徐福走过的地方没时没日地转悠,曾有过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甚至跟老道学一指禅、学空腹吐纳法,闲下来就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男女双修功,一边做还要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口诀!这让她烦腻极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两相厮守的基础,而且还真的能够日久生情。骡子偶尔想起前些年对他的应付,这会儿还要觉得后悔和内疚呢。

那时候她不过是将其与类似人物等量齐观,背后取了个外号,叫他“老不死的”,再不就叫“破皮袄”,意思是天冷了不妨穿穿,天一暖随手也就扔了。就是从治病推拿上也看得出,那时他一哼呀,说妈呀不舒服了,快拾掇拾掇吧,她就一脚蹬在他的脊背上,哧哧啦啦来几下,让他大喊大叫一通算完。再不就从针灸小皮袋里抽出小针,噌噌给他捅上去,用指甲刮着针杆,听他喊着:“啊呀麻呀,麻呀……”两人也洗过“鸳鸯浴”,看着自己高爽的身子和一个老胖多皱的家伙挨在一起,真得用力忍住恶心才行,那时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凡事都要吃得苦中苦啊!”她只是应付,叫他首长或老板,揪揪他的耳朵……如今看,凭霍老这种智慧脑瓜,他那会儿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洞察秋毫心如明镜!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和宽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