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第3/5页)
我把扉页上的照片捧得越来越近。这双眼睛啊,在向我询问,向我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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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肖筠老人不愿谈论一个如此美丽的女性,惟恐触及可怕的哀伤。我记得老校长一提到靳扬最后的日子、谈到他爱上的女人,就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当时林场女营编在了一个作业组,吃睡都在一起,可是不久淳于云嘉却分到了一个单身宿舍。刚开始好多人都羡慕,最后才知道那是别有用心。这是她来到林场半年之后的事情,城里派来了一支管理这个干校的“小队伍”,他们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有士兵,也有工人和农民,其中当然不乏一些下流坯。自从他们来到之后,农场和林场的日子就变得更为艰难了。刚开始的日子里还可以吃到肉,吃到馒头大米等,可后来就只有煮萝卜丝和白菜汤,主食是红薯和窝窝,偶尔才会吃到一点变霉的大米。最不能忍受的是新来的督工,他们比过去的监管人员严厉十倍,对她们像对待犯人一样……这里真的成了一座监狱。
淳于云嘉不仅可以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而且可以读书——可惜这里没有书,所能读到的只是一些批判材料和政治书籍。后来一个瘦瘦的监管头目对她说:“要读书那还不中?你就开个书单吧!”云嘉兴奋地开列出好多书目。有一天很晚的时候,瘦子来敲她的门了。他手里携着很少几本书,进了门再也不想走,一会儿开始动手动脚。云嘉剧烈反抗,瘦子说:“如果弄出声音来,你就算完了。拉监管人员下水,想想是什么罪吧!”她用尽所有力气挣脱,那个家伙未能得逞,却给她留下了许多伤痕。
也就是这些日子里,那个农场的疯画家出现了。
她最早发现这个人时吓了一跳。那会儿她正将一些砍伐的树枝往一起收拢,等待装车运到窑场上去。天起了大雾,风凉凉的,雨快下起来了。她去抱落在沟边的树枝,一低头就看到了一个头发芜乱的人,他在沟里伏着,正直勾勾地看她。“啊……”她只喊出了一个字就闭了嘴巴,往后退开几步——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那人的乱发与沟里的荻草混在了一起。而且谁也不相信有人会浸在没膝深的水中,这时已是深秋了,水会很凉的。她心里怜惜这个人,还充满了好奇,就再次往前走了几步。这一次她看清了,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额上还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撕烂了,透过沾上的污泥和草屑,依稀可以看出是农场的工装。她于是明白这个人来自哪里了,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就做个手势,又指了指农场的方向。沟里的男人用力点头,眼睛却一刻也不曾挪开,一直瞄着她的脸。这种盯视真让人难为情,她把脸庞转开了,他却仍旧用目光追逐她。
大约半天的时间里,她一直在干活,他也一动不动地伏在臭水沟里。天空先是涌着浓雾,后来就变成了毛毛雨。她终于忍不住了,待林子里干活的人走开一点,她就凑近了沟边,问:“你怎么了?你在逃工吗?”
乱草中的那双目光像星星一样亮。很久之后当她回忆第一次的相遇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明亮逼人的目光。他一直盯住她,笑了。她害怕这笑容。他后来低沉、却是爽朗自豪地告诉对方:“我不用逃,我是疯子,没人管疯子。”
她当然不信。因为真正的疯子是不会这样承认的。她只觉得有趣,就笑吟吟说:“是吗?疯子?什么时候疯的?”
“疯了半年多了。开始他们不信,现在信了,不太管我了。”他把跟前的乱草拨了一下,头往前探出一点,好像只为了看得更清一些。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盯视她,有些贪婪。在这方面,她宁可相信他是个疯子才好。
她看看旁边,然后转过脸来说:“我看你也像个疯子,要不怎么不怕脏水呢!”
“我当然是疯子,这个嘛,他们找人看过了。说我就是疯子……不过,”他哧哧地挠着后背,抿着嘴:“你真是漂亮啊!我看过你好几次了……”
她心上一跳,脸烫了一下。“哦,疯子,你随便怎么说吧。你见过我?”
“见过,就在沟里——你在那边干活,我就到那边沟里。谁也发现不了我。再说他们也不管我。”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
“因为我想你……我想画你——天天想你画你,睡不着觉了……”
一阵低低的咕哝声使她完全相信了对方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她吸了一口凉气,背过身去。不远处有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大车快要过来了。她回身说一句:“快上来吧,水太凉了!”然后就走开了。她迈出一步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