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第4/5页)

“我是个疯子——哎,我是个画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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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淳于云嘉去林子里劳动时,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时不时地抬头张望,留神四周的沟渠和草丛,什么也没发现。不过她知道,只要身边有其他人,暗处的那个人就不会出现——有时她真的相信这个人会极有耐心地伏在那儿,一直到自己收工离去。有一天她扛着铁锹走过一丛密挤的马尾蒿时,身边的几个人刚刚离开,立刻就从后面的蒿棵里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啊,疯子啊!我啊……”她正要停下脚步,前边的人已经在呼喊她了,她只得赶紧追上去。

这使她心里怜惜无比:这个可怜的疯子真的就在自己四周,他藏在那里默默地看她干活,目不转睛。她想不出那要有怎样的毅力。从此她脑海里常常闪过他的面容,最不能忘怀的就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奇怪极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是一个疯子才能长出的眼睛啊:清澈无比,天真无邪,像孩子的眼睛一样。

一天夜里,淳于云嘉几个人被喊出去加班。一直干到半夜,正要收工时,突然从农场的方向传来了喊叫声。她们一齐驻足倾听。那嘶喊越来越尖利,还混合着叫骂声。西北风一阵强似一阵,这就把喊声更加清晰地传过来:“再叫你胡窜!揍死你——”“啊呀,不啊,不啊——”“再叫你胡窜!嗯、嗯!再叫你……”淳于云嘉听着听着凝住了,她嘴里喃喃着:“是、是他,是他啊!”旁边的几个女人也在听,其中一个说: “他们又在打那个疯子了。疯子夜里不睡,巡夜的民兵就逮起来打他。”她心里发痛,问:“那个人真的是疯子?”“当然是真的。也幸亏是这样,不然这个人的罪就大了去了……”

大约那次深夜喊叫过去了五六天,淳于云嘉终于又有机会碰到了他:这一次是她单独一个人干活,当坐下来歇息时,就听到了他在一旁的树丛中喊她,嗓子压得低低的。她的脸转向那个方向,见他正从树丛中伸出一只手,急急地摇动着。她四下看了看,起身往那儿走去。刚刚走近,她就听到了哼哼唧唧的声音——这个人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脉管鼓起来,双手剧烈抖动。她本能地闪开一点,他却跺着脚说:“过来啊,看啊,我的……我画了你这么多哩……”他说着已经在回身摸索,然后攥了一大沓递过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在仔细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相信这么美好的图画竟是他画出来的!也正是从这些画幅中,她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美——那真是传神的笔触,一笔笔把她劳动、休憩的瞬间全记了下来。她心头一阵发热,泪水差点涌出来。她一回头,见他正趁这点工夫飞速地画着——她刚才低头看画的样子又落在了纸上,惟妙惟肖……“啊,你,你哪里是什么疯子啊!看你画得多么好!你是假装的吧?”

又是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他额上的脉管鼓了起来,鼻子又发出吭吭声:“我叫靳扬,靳—扬——你信吗?”

“当然信。我问你,这么多画都是你藏在暗处画出来的吗?”

“是,不过也有想你的时候……画……夜里睡不着,尽是想你、想你、想你……”

他磕磕巴巴,最后像呓语一样只重复这两个字。这使她想起面前的人真是一个疯子。她马上记起了前几天农场传来的嘶叫,立刻问:“那一天是他们在打你吗?”

“就是打我!他们在打我……”他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云嘉细细地看他,想从破损的衣服缝隙里找到一两处伤痕。对方一直在迎接她的眼神,这会儿似乎看懂了什么,就麻利地解起了衣服,整个上身都裸露出来了。老天,这是一个被太阳晒脱了几层皮的男子躯体,黑黝黝的,常年的沉重劳动使其肌肉发达,鼓鼓的三角肌上方有三两道深深的割伤。胸前,两臂,还有琐骨,到处都是新旧伤疤。一些紫色的瘢痕颜色很重,就像刚刚开放的蝴蝶花瓣一样。她不由得伸出手去,可在触摸到这些伤疤之前又赶紧缩了回来。对方笑嘻嘻的,像是在展示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你当时喊的声音很大呢,那些畜牲……他们把你打成了这样!”她给他把衣服披上去。

“可我一点都不痛,现在不痛了!不痛的……”他为了证实真的不痛,还用手戳了几下伤处。

她马上按住了他的手。他一动不动了。他仰起脸看她,直到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渗出泪花。“痛吗?”他点点头。“你痛?”她提高了声音,然后赶紧掩口。他立刻恢复了笑容,摇头。她这时发现他的笑容真是好看极了,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纯洁无欺。她这样看时,他突然喃喃道:“我喜欢你……爱你……”她学着他的腔调:“爱吗?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