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3/36页)
孔林返回了门诊楼,刚一进楼道,就听见妻子的呻吟已经变成了刺耳的尖叫。牛海燕告诉他,婴儿比她预期的要来得早。实际上,孩子已经开始进入产道。孔林浸湿了一条手巾,擦干净吴曼娜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她的眼睛闪烁着,双颊涨得像猪肝一样红。
“我实在受不了!受不了啦!”她号叫着,嘴角斜咧上去。
“曼娜,”他说,“很快就会好了。海燕会确保……”
“你—为啥要这样整治我?”她又叫起来。
他怔住了,勉强才说出话来:“曼娜,不是你想要这孩子吗?”
“去你妈的!孩子没怀在你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噢—你们全他妈的在祸害我!”
“轻点,别嚷。满楼的人都听得见。”
“少教训我,滚开!”
“你应该明白,我不是想要……”
“我恨你!”她尖叫着,“你们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
“求求你,别吵了……”
“小气鬼!太晚了。噢,救命啊!”
“那好,可劲儿喊吧。”
“守财奴!铁公鸡!”
他有些懵了,不知道她为啥突然喊他这个。她好像对牛海燕也是满腔愤恨,要不她为什么说他们都在祸害她。他突然意识到,她骂他“小气鬼”一定是指十年前他俩谈论要花两千块钱买通本生,让他来影响淑玉答应离婚的事。她肯定在想,如果他们十年前结了婚,她生孩子就会容易些,少受点罪。想到这一点令他震惊,他没有料到她会把心底的怨恨埋藏这么多年。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告诉雪鹅他要上厕所。
他藏在马桶隔间里,试图理清楚纷乱的思绪。曼娜当时肯定希望他能够花两千块钱堵住本生的嘴,但是她从没有明白地告诉过他。他清楚地记得她不愿意分担这笔费用。那为什么她还要叫他“小气鬼”呢?他感到像是有一双手攫住了自己的肺,胸口泛起一阵绞痛。如果他当年有那笔钱,他肯定会老早就买到了离婚。他告诉过她,他在银行里只有六百块钱。她甚至都不愿意透露她总共攒了多少钱。她一定是以为他是个有钱的人,拿出两千块钱还不容易?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还是不能相信他?为什么她总是要瞒住他一些事情,从来不让他看看她的银行存折?
在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回答:因为钱比爱情更亲、更实惠。只要你舍得花钱,一切事情都会平顺得熨熨帖帖,你的婚姻也会幸福美满。
不会,没那么简单,孔林反驳说。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那个声音接着说。假定你有一万元,在你小舅子身上花掉两千,只当是喂狗了。但是你能在十年前就娶了吴曼娜,她就会很顺当地生下孩子,也不会在心里怨恨你。你瞧,钱是不是比爱情更有用?
这完全是瞎扯,孔林不服气。钱买不来我们的爱情,钱也不能使我们的婚姻幸福。
真的吗?那你为啥要花一千一百块来办喜事?你俩为啥不把钱拢在一块儿,还要分开自己的账户?
孔林哑口无言了,但心里还想拼命压灭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他在厕所里待了很长时间,那里是唯一能够躲开人眼的清静地方。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看着楼后的院子。天已经黑了,隔着纱窗可以听到蚊子哼哼。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夜空中划出细微的光弧。一幢宿舍平房里,有人在用口琴吹着《国际歌》,尖厉的声调支离破碎。医院车队的一个司机在车库的角落里烧着油毡,他身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铁桶。远处的山坡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养蜂场里闪动着数盏汽灯,几个养蜂人仍然在黑夜里忙着收集蜂蜜。
孔林的右眼开始有点疼,好像飞进了什么东西。他摘下眼镜,用指尖揉揉眼,但是越揉疼得越厉害。他站起来走到水池子边上,歪着脖子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放开水冲洗眼睛。水很凉,流到他的面颊和前额上,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刚把龙头关上,吴曼娜发出的一声凄厉的尖叫就传入他的耳朵。他突然意识到他一定在厕所里猫了至少半个钟头了,应该回病房去看看妻子。他连忙用手绢擦擦脸,戴上眼镜,匆匆走了出去。
一进产房,他就看见妻子在扯着嗓子哀号:“啊!我恨你呀……太晚了……这么多年……我快死了,太老了,生不出来了。”
“曼娜,我对不起你。”他说,“咱别扯过去那些事儿了,好吗?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