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2/36页)
“别紧张。可能现在还太早,没准是假产呢。”
“快走吧,我心里有数,到时候了。”
“你能走吗?”
“能。”
他搀扶着她上了路。太阳已经落山了,热气仍然从晒了一天的柏油路面上蒸腾起来,脚踩上去软软的。一幢宿舍平房的后面,茂密的杨树林子中间露出几条晾衣服的绳子,上面挂着绿色和白色的衣服,在热风中懒洋洋地飘动。一只大蚂蚱从路边“嗖”地跳出来,扇着粉红色的翅膀,一头撞上晾在绳子上的一床棉被,掉到了地上。因为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雨,道路两旁树上的叶子都皱缩成圈,黑压压地爬满了蚜虫,地上斑斑点点撒着毛毛虫屎。孔林小心地看着脚下,避开会使吴曼娜踩空的坑洼的地方。一想到孩子会早产不足月,他就感到紧张不安。
他们走进门诊楼以后,吴曼娜马上被放到担架车上,快速送进了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一张检查床,闪亮的皮面下边是厚厚的海绵垫子,可以当作产床用。护士小于在床上铺了一块消过毒的白布,帮助吴曼娜费劲地爬上床去躺下。几分钟后吴曼娜的宫缩开始了,她呻吟起来。
小于跑出去找牛海燕—这个医院里唯一的产科医生已经下班回家了。小于在楼门口碰上了好朋友雪鹅,请她上楼去帮忙照看吴曼娜。雪鹅答应了。
在楼上的房间里,吴曼娜呻吟得更响了,一只手紧紧抓住孔林的胳膊。
“曼娜,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
“噢,我的肾疼死了!”她喘着粗气,用空着的一只手揉着后背。
“曼娜,不可能是肾的事儿。”他像检查一个普通病人那样说,“疼痛肯定是从你的骨盆里传出来的。”
“帮我一把!别光济个嘴说!”
孔林感觉非常狼狈。他愣了一会儿,才用手掌贴住她的腰眼,使劲按摩起来。她嘴里哼哼着,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他竭力回想着二十多年前在医学院学过的教科书上有关分娩的章节,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牛海燕一个小时以后才来。她面色平静,抱歉说因为交通拥挤所以来晚了。她很快检查了吴曼娜,吩咐小于给病人量血压、剃阴毛。然后又交代雪鹅:“把电扇打开,再烧点水。”接着她转向孔林:“她才开了三指,还得有一会儿呢。”她把手放在病人的额头上说:“曼娜,别紧张,没事儿的。”
孔林把牛海燕拉到一边,悄声说:“她挺得过去吗?你知道她的心脏不太好。”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别担心,孩子已经快出来了,现在说啥也晚了。我会记着她心脏的事儿的。”
她又回到产床旁边,对吴曼娜说:“曼娜,我给你挂上点滴,打点催产素,行吗?”
“行啊,行啊,快点吧。只要能让我快点生出来,啥都行。”
“我能帮啥忙呢?”孔林问牛海燕。
“晚饭吃了吗?”
“没呢。”
“先去吃饭,吃完马上回来。也许要折腾一个晚上,没准用得着你。”
“你呢,吃过了?”
“我吃了。”
他惊叹牛海燕这么镇定。他看了妻子一眼,她正在用双手搓着后背。在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中,他离开了病房。
孔林在食堂买了一碗菠菜汤和两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放在嘴里像嚼蜡一样吃起来。对于即将出生的孩子,他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打着嗝,嘴里满是反上来的胃酸,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他把拳头搭在餐桌边上,头支在上面歇了一会儿。幸好附近没人,周围的圆凳都已经翻过来,倒扣在桌面上。
伙房后边是一排猪圈,饲养员用铁勺子敲打着猪食槽子,圈里的猪开始哼哼唧唧地叫起来。一些护士和护理员走进了食堂,在饭厅的另一头拣了两张桌子坐下,开始择扁豆。
孔林长叹一声。他觉着烧心,吃了两口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那是从洗碗槽旁边的泔水缸里发出来的味道。他站起来走过去,把碗里的菠菜汤全倒进了泔水缸。他洗干净饭碗和铝勺,喝了两口水漱漱口,把碗和勺揎进一个用花条毛巾做成的饭袋,挂在墙上一个空着的钉子上,四周挂的全是其他同志的饭袋。饭厅的另一头,那些姑娘正叽叽喳喳地聊天,有几个哼着一首电影插曲。一只小花狗被拴在一根桌子腿上,哀哀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