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2/36页)

我来告诉你真相吧,那个声音说。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追求的。

孔林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开始咒骂自己:傻瓜,你等了十八年,却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十八年啊,你的青春、你最宝贵的年华,流走了,荒废了,只等来了这一场该死的婚姻。你是个头号大傻瓜!

你下一步该怎么走呢?那个声音问道。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或者是否应该干点什么。泪水流在他的脸上,滴进了他的嘴角。他不时抬起手把眼泪擦干。他耳朵冻得生疼,于是戴上皮帽子,放下了护耳。

一会儿,二十多岁时的吴曼娜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了。她有一张活泼的脸,散发着灿烂的笑容。她的掌心伏着一只小青蛙,它的嘴一张一合的。几只天蓝色的蜻蜓绕着她转,翅膀振颤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孔林伸出手刚要去摸青蛙的嵴背,它纵身一跃,扑通跳进了茄子地边上一条清澈的水沟里。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流淌着善意和柔情,仿佛那里面充满了她急于要告诉他的秘密。暖风扬起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她雪白光滑的脖子。那时候的她和现在多么不同啊!他意识到,长年的等待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从一个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泼妇。不管他现在如何讨厌她,他明白她一直是爱他的。可能是这种单恋毁了她,也可能是她在长久无望的等待中所遭受的痛苦和消沉化解了她温柔的本性,腐蚀了她的希望,摧残了她的健康,毒化了她的心灵,把她逼上了死路。

那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没错,她是爱过你。难道不正是这场婚姻把她耗得油尽灯枯了吗?

他竭力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想有个家庭,生几个孩子,不是吗?她一定是从心底渴望得到人间的温暖和情谊。哪怕是有人表现出一点点好感,她都会误以为是爱情。是的,她也是被蒙住了眼睛,看不清真实的情形,总以为我爱她。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恋人。

他的心开始痛起来。他已经看清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全身心地爱过一个女人,他永远都是被爱的一方。这肯定就是他对爱情和女人了解得少而又少的原因。换句话说,在感情上他一直没有长大成熟。他能够充满激情地爱一个人的本性和能力还没有发育就枯萎了。如果他一生中能够从灵魂深处爱上一个女人该有多好,哪怕只有一回,哪怕这会令他心碎欲裂,令他神志不清,让他终日像吃了迷魂药,让他整天以泪洗面,最后淹没在绝望之中!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那个声音仍然不依不饶。

他根本想不出答案。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承担婚姻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和义务。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什么来减轻负疚感,来使自己相信自己还是一个正派人?除了继续忍受,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连连叹气。要是他还能有足够的激情和活力,他可以重新学习如何全身心地去爱别人,他会开始新的生活。要是曼娜的身体还很健康,不是快要死的人,他也许会做点什么。但他太老了,没有行动的勇气了。他的心太累了,眼下只希望在妻子去世之前,两个儿子已经长大到能去托儿所。

山脚下,一男一女在大冷天里沿着医院后面的围墙向东熘达。两人都穿着军装,男的要比那个娇小的女人高出一头,女的时不时地紧跑几步才能赶上他。孔林看着他们很眼熟,使劲想辨认出究竟是谁,却还是看不清楚。他想起来,从去年开始,那条禁止两个异性同志走出医院围墙外面的规定已经没有人理会了。没有哪个领导会再批评青年男女在大院外面成双成对地散步。他还听说有的护士甚至同住院病人一块儿钻进树林子里。但是不知为什么,对他和吴曼娜来说,周围仍然有一道无形的墙圈住了他们。自从结婚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到医院外面散过步,吴曼娜仍然不会骑自行车。

过了一会儿,孔林站起来,用棉手套掸掸腿上的雪。他没有往山顶爬,反而从半山腰转回身,慢慢向山下走去。他的膝盖发软,脚下有些磕磕绊绊。左边的桦树林里有几只山羊在“咩咩”叫着,铺着雪的小路上摊着一熘牛粪,还在冒着热气。山坡上,一辆马车在吃力地向山顶上爬,铁皮镶边的轮子轧在碎石和冰块上嘎吱嘎吱地响。下面靠山根的地方,一小股冷风旋转着,在冰封的小溪旁卷起一堆干树叶子,纷纷扬扬地刮向一大片农田,田里布满收割过后留下来的玉米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