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4/36页)
他到达工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有房子的灯都亮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第十二单元。这是厂里最近分给孔华的屋子,正好在一栋宿舍楼的中央。他听见女儿在屋里哼着歌,想要敲门,手又缩了回去。他听不出来她在唱什么,也许是一支舞曲。
天上下起了小雪。火柴厂南边的一个大烟囱上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刚刚放完了《东方红》的音乐,开始播送晚间新闻。厂区外面的几幢居民楼里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那些人家在阳台上提前庆祝春节。
孔林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站在窗户旁边,窗玻璃已经快被霜花盖满了。他弯下腰,闭起一只眼,从一块没结霜的地方望进去。屋里,淑玉围着一条白围裙,穿一件水绿色的棉袄,看起来健康快乐。母女俩正在做年糕。一个揉面的大钵上架着一个圆形的竹箅子,箅子上摆着三行年糕。孔华在用擀面杖擀开一团黏面,她的母亲用一个小勺在黏面上摊开红豆沙馅。淑玉看起来年轻了,有了点城里人的样子。孔林觉着她简直像一个专业厨师。他莫名其妙地被眼前平静的情景攫住了,喉头有些发紧。他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另一座宿舍楼有几扇窗户外面挂着几个白布口袋,里面一定是装满了冻饺子和年糕。他记得在他们老家乡下,每到旧历年底,家家户户都要做几千个饺子和年糕,放在仓房里冻起来,这样从三十晚上直到初六这几天,家里都不用动太多灶火。冬天是农闲的日子,人们有更多的时间轻松娱乐。许多男人每天就是赌博耍钱,喝得醉醺醺的。
他应该进去吗?他想起几个月前,一位离休老干部就是在和以前的家庭团聚的时候死于中风。这个老革命一九四三年秋天从家乡跑出来,参加了“抗联”队伍。全国解放时,他已经在哈尔滨当上了一个中级干部,和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四十年后,他离休了,忽然想起要回老家看看。到了故乡,他发现以前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四个儿女也已经成了家。三世同堂,大小十六口人一块儿吃着团圆饭,老人百感交集,当场就中风倒在饭桌旁,两天以后死去。
现在,站在这个单元房子的外面,孔林害怕进去以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把旅行袋放在门口摞着的蜂窝煤上,刚要转身离去,旅行袋落到了地上。挂在煤块上方的一大捆冻葱也一齐掉了下来。
“谁?”孔华在屋里喊。
门开了。“爸!快进来。”她转身向屋里喊:“娘,我爸来了。”
淑玉也出来了,擦着两只黏着面的手。“别站在雪地里,快进屋。”她脸上笑开了花,好像他刚出远门回来。
孔林锁上车,进了屋。屋里很暖和,他的眼镜立刻蒙上一层雾。他摘下帽子和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擦着镜片。
淑玉和孔华都催着他赶紧上炕。屋里的炕很光洁,烧得滚热。他脱掉大头鞋爬了上去。他盘着腿,脱了外衣,又拉过条薄薄的被子盖住腿。刚坐稳,淑玉就端来一大缸子酽酽的红茶,放在他身前的炕桌上。她说:“快喝了暖和暖和。这天儿冷得邪乎。”
坐在暖炕上让他感到十分舒服。他多么想躺下来,烤烤腰背。他已经疲惫不堪。他喝着热茶,听着淑玉和女儿在厨房里边唠嗑边做饭,一种在自己家里的温暖感动得他直想哭。
他心里的亲情溢得满满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打量着周围,发现墙上贴着四张年画,和他们在鹅庄老屋里的年画很相似,每张画上至少都有一个胖小子和两只肥大的仙桃。他意识到淑玉和孔华没有他也过得挺好。想到这儿,他心里涌上一股悲哀,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没用的废人。“我是个多余的人哪。”他喃喃地说。这是他很多年前从一本俄国小说中读到的名句,现在他也忘记作者是谁了。
他试着回想这些年来过的节日,竟然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过每个节日都和过以前的节日差不多。事实上,自从少年时离开鹅庄以后,他从来就没有度过一个快活的春节。他的思绪又从节日转到了爱情,这使他更加困惑,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和一个他全心热恋的女人待上过一天。没有,在他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但是,现在有一件事情他非常确定:在爱情和安宁这两者中,他宁肯选择后者。他向往一个舒心的家庭。世上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这样的家更美呢—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看书,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睡一个不会被打扰的觉。他在心底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因为很快他就要回到另一个家里去,回到吴曼娜和两个双胞胎儿子的身边。他闭上了眼睛想:你把你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也不让别人安生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