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第2/3页)

父母去了干校。赶上工休,我借来三轮板车,把梳妆台拉到东单旧货店,卖了三十块钱,如释重负。我用这笔钱请哥儿们在“老莫”(莫斯科餐厅)撮了一顿,纪念我们转瞬即逝的青春。

父母从干校回来,家里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秩序。而家具已像醉汉那样东倒西歪,除了修理加固,父亲继续用塑胶贴面到处打补丁。

我家买来全楼第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除了“民进”秘书长家外),引发了一场静悄悄的娱乐革命。电视机放在外屋靠北墙五斗柜塑胶贴面的正中央,取代了毛主席半身石膏像。赶上放电影,邻居们拎着板凳马扎蜂拥进来。那是集体共享的快乐时光。随着各家也纷纷添置了电视机,家里冷静下来。

电视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首先是观看姿势,在椅子上坐久了腰酸背疼,于是挪到床上,以棉被为依托。正当脖颈僵硬脊椎扭曲之时,小曲出现了。他住6号楼,是市政公司工人,夫人是电车售票员。他那典型的蒙古脸上总笑呵呵的,眯缝着眼,好似透过风沙看到绿洲。他说时代变了,看电视就得坐沙发,提议帮我家打一对。我们参观了他自制的简易沙发,既舒适又成本低。那是全国人民共用减法的年代,一改成加法,竟让我和父亲都有点儿晕眩。

我跟小曲到新街口五金店买来扁担、弹簧、麻绳、帆布及大小零碎。每天晚上小曲下了班就过来。虽说都是苦力的干活,可人家心灵手巧,我只能打打下手。他单眼吊线,用锯把扁担剖成两半,刨平后用砂纸打磨,罩上三遍无色清漆;待薄如蝉翼的清漆干透,用长螺丝钉和乳胶固定,纵横交错,构成基本框架,接下来用麻绳把弹簧层层绑紧,蒙上帆布,再用鲜艳的浴巾盖在上面。他还顺手打了个茶几,放在两个沙发中间。

坐上简易沙发,不知怎的,竟会顿生贪生怕死的念头,如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当然好处多,待客用不着像开会,既体面又有距离,关键是,我们与电视的关系变了,看来沙发与电视是现代生活中的对应物,不可或缺。那些家有电视的邻居纷纷来取经,这下可忙坏了小曲,他乐此不疲。由简易沙发带动的新浪潮,与电视一起改变全楼的生活方式。

自打认识林大中那天起,我就更加自卑,虽说他贩卖的主要是十九世纪俄国文艺理论。他口若悬河,词句随吞吐的烟雾沉浮。他穷时抽“大炮”,富时抽雪茄。有一阵,西单商场卖古巴雪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金属筒装的高档名牌,每支仅一元。估摸是古巴输出革命战略的一部分。林大中叼上古巴雪茄,更加云山雾罩。

一天晚上在我家,他戴上别林斯基的面具,抽着“罗密欧与朱丽叶”宣布,无论以美学还是以自由的名义,我家那些破烂家具早就该统统扔掉。他用一个优雅的手势平息了我的暴怒,指出要想力挽家族的颓势,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打造一个书柜。我刚一指那摇摇欲坠的书架,被一个坚定的手势制止。“我说的是体面的书柜,带玻璃拉门具有现代形式感的那种,那才代表知识的尊严。”他说。

被他说服了,我继而说服了父母。我家有几块厚木料,堆在过道,正好派上用场。林大中开始画图纸,量木料,但他事先声明,他是设计师,必须得找小工干活。那年头哥儿们有的是闲人有的是,打架盖房做家具,随叫随到。我找来孙俊世和李三元。孙中等身材,还算结实,李人高马大,一米九三,都是同一“沙龙”的哥儿们。林大中把图纸交代下来,抽着“大炮”转身消失了。

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二位来我家上班。先沏茶伺候,开聊,他们正在同读原文版的《动物农场》。十一点多钟才起身开工。第一步是要把木料锯成八厘米厚的木板。我跟着把木料搬到大院,绑在一棵树上,哥儿俩拉开大锯,边锯边聊,从“所有动物都是同志”聊起,转眼已到中午。我赶紧下面条炒菜,备上“二锅头”。二位胃口特别大,尤其李三元,能顶三个人的饭量。孙一喝酒,白脸变红脸。聊到“所有动物生来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时,已下午三点多了,接茬儿干活。天擦黑前再喝两回茶。晚饭自然要多备几个下酒菜,当聊到“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时,孙的脸膛已由红变紫。

林大中以监工身份偶尔露露面,时而抽雪茄时而抽“大炮”。他指出《动物农场》冷战背景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后,又没影儿了。

这些木板大约锯了半个多月,我们家眼看快破产了——副食本上所有配给都用光了,油瓶也见底了,但工程似乎遥遥无期。母亲开始忧心忡忡,林大中安慰她说,现在已进入最后的工序。